作者:王兆贵
我来南京已经四十多年了,情知这座古城的文化味儿很浓,一有空闲,就会出去溜达溜达。知名的景点自然不会放过,有些景点,因为要陪人参观,还不止去过一次两次。更多的遗迹,则散布在角落里,仅从地名上,就能看出它们所承载的历史有多么厚重,并能勾起你对遥远岁月的遐想。可是,即便你踏遍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也很难寻觅当年风貌。有些古迹已是名存实亡,连废墟或遗址都没有,只留下一处地名,供你穿越时空去脑补。古诗词中描绘的长干里,就是这样一处湮没在前尘旧梦中的所在。
作为地名,长干里位于何处,说法较多,即便在地理方志中,表述也不尽一致。综合六朝古籍记载可知,“长干里”的大体位置在朱雀航以南的山陇间,北靠秦淮河,南望雨花峰,是一处适合人居的市井,有大长干、小长干之分,相距不太远。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长干里一带就是人烟稠密之地,到东吴迁都建业后就更加繁荣了。左思名篇《吴都赋》以及刘逵的注解告诉我们,建业老城南一带,屋宇檐廊,鳞次栉比,商贸发达,民风奢华。所谓“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古代江左人称山陇间平地为“干”,称街巷为“查下”,称内秦淮为“横塘”。从唐代许嵩编撰的《建康实录》中可知,诗人墨客笔下的长干里当属小长干。这里楼堂馆所密布,商贾云集,吏民杂居,是六朝古都的一个地标性街区。
据《李太白年谱》等史籍记载,大约在唐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秋,二十五岁的李白沿江而下,初次游历金陵。当他来到长干里,目睹着繁华的街景,耳闻着喧腾的市声,品尝着醉人的美酒,乐府诗中那些飞动的画面浮上脑海,同当下的实况交相叠印,于是便提笔写下了饶有民间风情的歌谣《长干行》。
如果说《诗经》是先民的流行风,《楚辞》是浪漫的狂想曲,那么,《乐府》就是民谣的咏叹调,是继《诗经》之后,古代民歌的又一次荟萃集大成。不同的是,乐府诗采用声情并茂的叙事体表达方式,语言通俗流畅,情节连贯紧凑,画面素朴淡雅,人物鲜活生动,烟火气息较浓,开创了诗歌现实主义的新风,与诗经、楚辞鼎足而立。李白创作的《长干行》,正是这样一种风格。为了关联上下文解读,这里不妨照录其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这是多么天真烂漫的纯情故事啊,就像一幅幅民俗风情动漫镜头展现在我们面前,亲切、温婉而又哀伤。在李白的诗篇中,我们读到的多是激情燃烧、恢宏壮观的画面,像这种“小儿女”情状的诗句虽然也有,但却并不多见。
在李白创作《长干行》之前,乐府旧题有《长干曲》多首,虽然比较零散,但已呈现出长江中下游一带男女青年的生活情趣。如,南北朝时期就有“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这一场景到了崔颢笔下,细节有所展开,心路渐次分明:“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长干里商户以舟为家,以贩为业,走南闯北,往来频繁,崔颢的《长干曲》,以船娘搭讪同行的口吻,展现的正是长干人的舟楫生涯,读来情景交融,顺畅自然。
崔颢最为人称道的作品是《黄鹤楼》,李白深为折服,写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搁笔而去。这次来金陵踏访长干里,尽管也有同龄人崔颢的诗作在先,李白却按捺不住勃发的诗情,不再拱手相让,而是像高手过招、隔空唱和那样,凝神聚气,驰骋想象,推拉摇移,吐纳翕张,写下了超出崔颢两倍多镜头的加长版情景剧,同崔颢的《长干曲》各擅胜场,一并流芳千古。李白诗中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尤为经典,化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句成语留诸后世,传扬至今。
我曾经按照今人绘制的建康城示意图,到老城南一带逡巡过多次,看到的只有复建的长干桥以及遗存的干长巷等古老地名,“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怅惘油然而生。历经时光的冲刷,沧桑的流变,盛极一时的长干里,就连残垣断壁都没有留下,当年旧貌的空白,只能到古代诗文的描述中去填补了。
《光明日报》( 2022年04月08日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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