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帝国落日下的鲁迅精神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道光十九年(1839),鸦片战争爆发前夕,龚自珍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这首诗,收录于他的诗集《己亥杂诗》。我们熟知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即出于此。是年,距离他黯然离世不到两年时间。

龚自珍出身于浙江杭州一个世宦之家,祖父龚禔身、伯祖父龚敬身均为进士,与另一位伯祖父龚澡身合称“东城三龚”,名扬一时。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也是进士,外祖父段玉裁乃一代考据学大儒,母亲段氏虽以女流无缘科场,亦是饱学之士。龚自珍成长于书香世家,祖上三世京官,自幼受儒学浸染,十二岁即从外祖父学习考据之学。然而,如此家庭和教育,龚自珍却科场坎坷,三次乡试、五次会试均告不售。目睹国家的内忧外患,青年龚自珍决计不再埋首于不问世事的考据,于是焚烧空洞无用的“雕龙文卷”,“慨然有经世之志”。嘉庆二十三年(1818),龚自珍第四次参加乡试,中浙江第四名举人。此后十余年,他专注醒世创作,以“但开风气不为师”自勉。在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脱离了四书五经主旋律,龚自珍的经世之学成为学界异类。当时官场文化“渐行波靡”,朝堂盛行形式主义,科考以书法取人,有思想、有学识的人才多被埋没,龚自珍是这一潜规则的直接受害者。

道光九年(1829),第六次参加会试的龚自珍终于考中进士。在殿试、朝考对策中,他“历举时事,洋洋千余言,直陈无隐。阅卷诸公皆大惊”。遗憾的是,“卒因楷法不中程,不列优等”,才华横溢的龚自珍因书法不达“官体”标准,未能入选庶常、跻身翰林。足见当时科弊流毒之深。其“我愿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呼声,实有感而发。

龚自珍虽然中式,步入仕途后并不安分,和青年时代的他一样,屡以惊世之文“讥切时政”,触犯时忌,是个名副其实的愤青,以致遭到朝廷打击、权贵排挤,仕途坎坷。龚自珍孤傲狂放,特立独行,“名振都下,朝贵倒屣相迎。而口若悬河,每当论及世事,纵横陈说,四座皆暗。与之讦难,鲜不辟易者”,具有一定的粉丝基础,同时又不受欢迎。清人吴昌绶说他:“其为学,靡书不览,喜与人辩驳,虽小屈,必旁征博引以伸己说。”他本人也不否认,诗云:“欹斜谑浪震四坐,即此难免群公瞋。”因常常语惊四座,大家看他都不顺眼。龚自珍针砭时弊,下笔犀利,行文、思想开一代风气,对黄遵宪、梁启超、谭嗣同等后世思想家都有深远影响,青年梁启超“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定庵者,自珍之号也。

可以说,龚自珍就是那个时代的鲁迅。

嘉庆元年(1796),湖北爆发白莲教起义,横跨数省,历时九年。嘉庆十八年(1813),河南、山东爆发天理教起义,领导人林清一度潜入紫禁城,朝野大震。几乎同时,英国触角伸向南中国,对华鸦片走私日益猖獗。西北边陲,沙俄的魔爪伸向巴尔喀什湖一带的中国领土。道光六年(1826),张格尔在英国的怂恿支持下,滋扰南疆,占领喀什葛尔等边陲重镇…接踵而起的农民运动,英国、沙俄的对华侵略,东南海疆和西北边陲危机四伏。道光继位后,不思进取,志在守成,任用奸佞,官员奉行“多磕头,少说话”,朝野“万马齐喑”。古老的民族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有识之士对国家命运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和忧虑。

泱泱大国,“日之将夕,悲风骤至”,无可奈何花落去。

道光十九年(1839),龚自珍辞官离京,离开让他绝望的“衰世”。

这一年,他四十七岁。

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作,正是这年所写。

从所谓康乾盛世起,历经数十年风雨,大清自嘉庆而衰,道光资质平庸,在位时间又长,国势愈下,及至咸丰朝,已是内忧外患,社稷倾危。事实上,乾隆三十年(1765)以后,中国最后一个皇权盛世已告结束,不待道光、咸丰,嘉庆接手的已是一个烂摊子。进入道、咸时期,在大清的余晖之下,帝国的大厦已是摇摇欲坠,将倾未倾。皇帝们不是不知道这些,道光要求臣下“总宜读经世之书”,咸丰对“侃侃谈性命之旨”的倭仁也“以迂阔视之”。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宋室偏安江南、乐不思蜀,国势忧患下产生的浙东学派,明末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的盛行,都有鲜明的时代烙印。此时,大清风雨如磐,民族内忧外患,肇始于乾、嘉之际的经世思潮从一百年前的涓涓细流,终于汇聚成一股气势磅礴的时代思潮,以不挡之势于道、咸年间汹涌而至。

于是,一潭死水的中国思想界如火山喷发般,爆发出巨大的震动。

何谓经世?经国济世是也,又称经济之学。因此,经世派也称实学派,特点是反对空谈,主张致用,是一种匡时救世的务实价值观,也是儒林士子“有所为”的精神体现。一定意义上说,是儒家的“修齐治平”,是张载的“横渠四句”,是马斯洛的“自我实现”。于是,在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湖湘经世派群体出现之前,便有了陶澍、龚自珍、贺长龄、贺熙龄、林则徐、魏源等近世第一批经世改革代表。他们之中,无论达官士族还是失意文人,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作为宋明理学的饱学之士,都在用时代参与者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以帝国士大夫未雨绸缪的敏感和焦虑,在大厦将倾的前夜,等待着这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轰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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