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敲月下门和僧推月下门

前几日,因为要上朱光潜的《咬文嚼字》,所以重新把课文看了一遍,看到“韩愈在月夜里听见贾岛吟诗”这里,我的心里就多了一重疑虑,一直读到他把推敲二字作比较时,我就更加疑惑了。为了理清自己的思绪,我特意把全诗找了出来读。

“僧敲月下门”这句诗出自贾岛的《题李凝幽居》,全文如下:“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首先我们来说说这首诗的创作背景,这是一首描写贾岛访友人李凝未遇的诗歌,本诗的具体创作时间不详。作者走访友人李凝未遇,于是有感而发,创作了这首诗。而朱光潜先生却把它理解错了:“这段文字因缘古今传为美谈,于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说得好听一点,都说‘推敲’。古今人也都赞赏‘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实这不仅是文字上的分别同时也是意境上的分别。‘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而返,独往独来,自在无碍。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气度。‘敲’就显得他拘礼些,也就显得寺里有人应门。 他仿佛是乘月夜访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假如不是热闹场合,至少也有一些温暖的人情。比较起来,‘敲’的空气没有‘推’的那么冷寂。就上句‘鸟宿池边树’看来,‘推’似乎比‘敲’要调和些。‘推’可以无声,‘敲’就不免剥啄有声。惊起了宿鸟,打破了岑寂,也似乎频添了搅扰。所以我很怀疑韩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称赏的那么妥当。究竟哪一种意境是贾岛当时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问题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个比较恰当,而在哪一种境界是他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朱光潜里的这段文字里,有两个错误,第一,他把对象搞错了。贾岛敲的,应该是李凝的门,而不是寺门。第二,他没有仔细考究这段文字因缘。他说,“韩愈在月夜里听见贾岛吟诗”,这一言语,实不恰当。如按我们常人理解,韩愈和贾岛的关系应该是很好、很熟悉才会在月夜里听贾岛吟诗。所以,人教版必修5课本的第41页的第4个注解就已经指出了朱光潜的这一错误,而且还引证了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中《刘公嘉话》这一古籍内容。然而,课本上的注解是不是就是正确的呢?查了一下《刘公嘉话》。《刘公嘉话》即《刘公嘉话录》,唐,韦绚撰,因内容记录长庆元年刘禹锡在白帝城的谈话,故自名其书为《刘公嘉话录》。可实际情况是,《刘公嘉话录》流传的版本混乱不堪,内容也有很多的错误,它虽然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但总体的可信度不高。然而南宋时期胡仔编撰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的地位可不是《刘公嘉话录》可以比拟的。所以,韩愈和贾岛的这段文字因缘到底是真还是假呢?

首先,韩愈和贾岛的故事最早确实是记载在《刘宾客嘉话录》,因为有了这个开端,后面流传的版本就更多、更奇了。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亦有如下记载:“尝跨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帚。岛忽吟曰:‘落叶满长安’,志重其冲口直致,求之一联,杳不可得,不身之所従也。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而释之。”这个版本说贾岛撞的不是韩愈而是刘栖楚,吟的不是“僧敲月下门”,而是“落叶满长安,秋风生渭水。”后蜀何光远《鉴诫录》里面记载的才是韩愈和贾岛的故事:“岛初赴名场日,常轻于先辈,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傍若无人,或闹市高吟,或长衢啸傲。忽一日于驴上吟得‘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初欲著‘推’字,或欲著‘敲’字。炼之未定,遂于驴上作推字手势,又作敲字手势,不觉行半坊,观者讶之,岛似不见。时韩吏部权京尹,意气清严,威振紫陌,经第三对呵唱,岛但手势未已,俄为宦者推下驴,拥至尹前,岛方觉悟。顾问欲责之,岛具对:‘偶得一联,吟安一字未定,神游诗府,致冲大官。非敢取尤,希垂至鉴。’韩立马良久思之,谓岛曰:‘作敲字佳矣。’遂与岛并辔语笑,同入府署。”乃至于到了北宋时期的正史《新唐书》都有所记载:“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謼诘之,久乃得释。”所以,南宋的胡仔把它编入《苕溪渔隐丛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么,韩愈和贾岛的这段诗界佳话到底是真是假呢?从史料的角度上去看,我是不信的。因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曹道衡先生在他作品《中古文学史论文集》就曾明确指出:“在近年来的文学刊物和研究、注释工作中还有一种现象也很值得注意,那就是有些作者为了通过一些生动的故事,来说明某些创作问题,有时往往忽视这些典故的原意或历史事实。例如:有许多短文大谈韩愈和贾岛商讨‘僧敲月下门’中‘推’字和‘敲’字的优劣问题。作为论诗,这样做也未始不可。然而这故事本身并非事实,却几乎无人提到。考此事见于宋代计有功编撰《唐诗纪事》一类记载轶事之书,据云当时韩愈正任京兆尹之职,而韩、贾的友谊也是从此事开始的。但考之史实,则韩愈任京兆尹是在他死前不久,而他与贾岛的交往却要早得多。远在韩愈被贬潮州刺史时,贾岛就有诗赠他。原作俱在,可见此事不过是一种传说。”(据《中古文学史论文集》495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既然韩愈和贾岛的故事是虚构的,那么它为什么还会流传如此之广呢?以至于我们的美学大师朱光潜都信以为真,把它作为《咬文嚼字》的例证。从纯文学的角度上去看,很多人并不在乎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个事,他们只关心文字锤炼所产生的韵律、意境和情感区别。

我们重新回到诗歌本身上来。《题李凝幽居》中有疑问不只是“推”和“敲”,其实,“鸟宿池边树”也有疑问。《瀛奎律髓汇评》就记载了冯班的评论:“‘池边树’,‘边’,集作‘中’,较胜。”冯班认为“池中树”更好。为什么?树会长在池中吗?《诗人玉屑》曾作过解释:“‘池中树’,树影在池中也。后人不解,改作‘边’字,通句少力。纪昀:冯氏以‘池边’作‘池中’,言树影在池中,若改作‘边’字,通句少力。不知此十字正以自然,故入妙。不应下句如此自然,上句如此迂曲。‘分’字、‘动’字,着力炼出。”因此,由这这一联可知,明朝之前应该都是“鸟宿池中树”,明以后的人在抄写的时候可能不理解,就把“中”换成了“边”。这就是为什么在好多版本的书中都会注释“池边”亦作“池中”的原因。说了这么多,我们还是没有回到问题本身来:到底是“僧敲月下门”好?还是“僧推月下门”好?要理解这两个字的好坏,我们还得从全诗着手,不能只看一联而去凭空猜测。

诗歌第一联先给我们描绘了李凝居处的周围环境:一条杂草遮掩的小路通向荒芜不治的小园;近旁,亦无人家居住。淡淡两笔,十分简洁地写出了题目中的“幽”字,暗示出李凝的隐士身分,也与文尾“幽期”相合。诗歌的第二联就是我们大家所熟知的“推敲”了。我们来看第二联,如果是“鸟宿池中树”,那就是作者通过水中的倒影看见鸟儿在树上睡觉。那么这个时间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呢?通过“僧敲月下门”我们可以知道,这是在晚上。那么,这里就有一个疑问了,既然是在晚上,贾岛怎么就能看清池中的倒影?这里得有个解释,那就是月亮很大,很亮,照得如同白昼。所以作者才能看清池中的倒影,发现有鸟儿在树上睡觉。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诗歌的第一联中的“草径入荒园”,你都能看到一条长满草的小路通向小园,你怎么就看不到池中树的倒影呢?说不过去。如此一理解,那么,“僧敲月下门”就没有“僧推月下门”用得好。为什么?在明亮的月光下,贾岛顺着一条长满草的小路来到李凝的园门前,他发现门已经关了。然后他敲了几下,没有人应门他就走了。如果题目是幽居的话,这几声敲门声不止会惊扰这里的宁静,还会把树上睡觉的鸟儿给吵醒,与题目幽居不相符合。可有人说,正是因为鸟儿被敲门声给惊醒了,所以作者才知道它们是栖息在树上的。而且,正是因为有这几声敲门声才能体现出当时环境的寂静、清幽。而且敲也更有礼貌,去朋友家拜访,应当是敲门,而不是推门,所以韩愈就用了敲。这样一说,也不无道理。可是,按照我们正常人的理解来说,在一个清幽的夜晚,月色皎洁如洗,贾岛乘兴来到朋友的住处进行拜访,这个拜访应该是有约在先的,文尾的“幽期不负言”就是与之相对应的。当然,我在这里也只是揣测,至于为什么要有约在先,约的又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翻译多说是相约归隐,假使那个时候的贾岛已经出家,那么便不须归隐,假使没有出家,那便是归隐。如果是一起归隐,那么便是一个长期的约定,可能和这次拜访无关。当然,要是作者能把这一层意思写明白那就更好了。《唐律消夏录》对此也有同样的想法:“上半首从荒园一路到门,情景逼真。‘暂去’两字照应‘月下’句,亦妙。可惜五六呆写闲景,若将‘幽期’二字先写出意思来,便是合作。”这里先不管有没有约定在先,有约定就更好,那就更不会敲了,我和李凝都约好了,我知道他在等我,我直接推门进去不是更好?敲反而显得多此一举。或者无约定在先,贾岛只是即兴要来拜访李凝,我们想一下,在一个美丽的夜晚,皓月当空,万籁俱寂,你没有约定好就来到朋友家里,你看到了朋友园子的门,你会冒然地咚咚敲两下吗?即使关系再好,你也不忍把朋友从睡梦中叫醒,更不愿坏了如此美好的情趣和景致吧。为什么说这个景致是很重要的,因为它不止是诗歌中意境的构成,贾岛自己也花了很多笔墨在写景处。从草到园,从鸟到树,从门到桥,从石到云,美景才是引起作者到访的真正原因。拜访是随兴而发的,所以,当贾岛看见李凝园子的门,他当然会轻轻地推,那个时候兴致正浓,推了之后发觉门被锁了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朋友这个时候要么睡着了,要么不在家。但赏景的心情还在,所以在回去的路上,作者并没有因为访友不遇而失望懊丧。文后的“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便是回去时看到的美景。而且这第三联的景写得一点都不呆。“移石动云根”,很有王勃“画栋朝飞南浦云”的韵味。所以,有这“宿”“推”“分”“动”等几个动词的补衬,这个清幽的意境并不需要“敲”来突显,“敲”的咯咯之声反而会打破这美好的幽静。

综上所述,我认为从诗歌所要表达的意境来看,“推”字比“敲”字来得更符合作者当时的心境。推字无声,敲字有声。自古无声胜有声。作者当时的具体心境我也只是据文臆断,不到之处,还望指正。

再加几句题外话,“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句诗里面,还有一个疑问,就是这个僧人是指谁?是指贾岛自己还是指别人?我们还是要来简单的了解一下贾岛的生平。贾岛(779-843年),字浪(阆)仙,唐代诗人。汉族,唐朝河北道幽州范阳县(今河北省涿州市)人。早年因为家贫,早年贫寒,落发为僧,法名无艮,自号“碣石山人”。19岁云游,元和五年(810年)冬,贾岛来到了长安,他拜见了张籍。第二年春天,又来到长安,开始拜见韩愈,因数为他的诗写得很好,所以得到韩愈的赏识,韩愈还劝贾岛还俗,最后,贾岛是还俗了,参加了科举,可是屡举进士不第。文宗时,因为诽谤朝廷,被贬长江(今四川大英县)主簿。曾作《病蝉》诗“以刺公卿”《唐诗纪事》中载)。开成五年(840年)迁普州司仓参军。武宗会昌三年(843年)七月二十八日(8月27日),在普州去世。历史上的贾岛是和韩愈相识的,而且是在韩愈等人的劝说下贾岛才还俗的。那么贾岛是在什么时候和韩愈相识的呢?“韩愈,生于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卒于唐穆宗长庆四年(824)。他任京兆尹是在长庆三年(823)。(据霍松林《唐诗精品》,时代出版社2002年版)其实,早在十二年前的唐宪宗元和六年(811),韩愈与贾岛就在洛阳结识了。韩愈对贫病交迫中的贾岛频频寄衣、送粮,予以多方关照。元和十四年(819),韩愈上表谏迎佛骨,得罪了宪宗皇帝,被贬为潮州刺史。韩愈抵潮州后致信贾岛,贾岛作《寄韩潮州愈》诗给韩愈,以抒怀念之情。”(《中华读书报》)。那么贾岛的《题李凝幽居》具体创作时间是在811年之前,还是811年之后呢?历史上本无定论,但从诗意来看,那个时候的贾岛应该还没有还俗,还是一个和尚,里面的“僧”当然指的是贾岛自己。不然,文意不通,他出门去拜访李凝,却看见一个僧人在敲李凝的门?这样就完全没有必要来讨论“推敲”了。所以翻译中的“幽期”应该是指一个约定,而不一定是归隐,很多版本的翻译都把它翻译成归隐,应该是有点牵强的。

闲言至此,为兴所致,求真之心,求证之意,望有缘人相知、相论、相品、相教!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微信 美文-微信文章库-我的知识库 » 僧敲月下门和僧推月下门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我的知识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