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回顾：
蜀魄湘魂万古悲，
未悲秦相死秦时。
临刑莫恨仓中鼠，
上蔡东门去自迟。
公元前二〇八年七月，七十六岁的大秦帝国宰相李斯被判身受五刑，腰斩在咸阳的集市上。临刑前，对一起被押去受刑的次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意思是：我想要再和你牵着黄狗，一起从老家上蔡的东门出去逮兔子，可惜不可能了！
晚唐诗人韦庄读《李斯传》，看到这一情节，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题李斯传》。“临刑莫恨仓中鼠，上蔡东门去自迟。”韦庄猜想，李斯身首异处之前，应该会怨恨那些仓库中的老鼠吧。
韦庄六十岁中进士，开始仕途，代表朝廷出使蜀地。后来唐朝为朱温所灭，他在七十一岁高龄的时候拥戴王建建立前蜀国，出任宰相，大概也时时以李斯的故事告诫自己吧。
李斯的死和仓库中的老鼠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还得从五十年前，李斯还是楚国上蔡地方上的一个小公务员的时候说起。
1
人的一生该怎样度过？
“每当回忆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这是革命者的答案，也是人生的道德境界，李斯显然终其一生也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先得看初心是什么？
在青年李斯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要有出息。”这和我们大多数人的看法是一致的，也和我们父母亲友的期望（起码表现出来的）是一致的。
怎样才算有出息？衣食无忧，有大房子，财务自由，受人敬重，最好再干一番事业，青史留名。这也是我辈凡夫俗子和李斯的共识。
怎样才能有出息？好好读书，努力工作，我们能想到的也只能是这些，青年李斯想到的也是这些。当事情推演进入操作阶段的时候，往往就再次回到不可知论。比如张三努力读书，考了个大学，找了份工作，勤勤恳恳加班加点，收入只够还房贷和吃饱饭。这好像还不能叫“有出息”，显然还有一些努力之外的因素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那么，李斯是怎么发现这些努力之外因素的呢？
二十多岁的李斯读了一些书，比较努力，在楚国上蔡（今河南省上蔡县）做郡小吏。基层小公务员，日子过的不好不坏，闲暇的时候，会牵着狗到上蔡东门外去逮兔子，虽然温饱问题解决了，可是没有什么地位，平日里诚惶诚恐，偶尔做错点事，还经常被上级呵斥。
想要努力工作，可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无非就是记记账本，发个告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即便能写一手漂亮的小篆，乡里乡亲也没人能够欣赏。接待上级检查的时候，他远远地站在后面赔笑，平日里琐碎缠身，干不出什么成就，责任倒是不少，实在找不到还能努力的方向。
直到有一天，两伙老鼠给了李斯启发，他悟出了自己混得不好的原因所在。
这天，正在上班的李斯，肚子突然一紧，便意来袭，急急忙冲到茅房。他的突然到访，惊动了厕所里面定居的一伙老鼠，它们几个本来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屎粑粑，见有人冲进来，吓得连忙四散逃走。
李斯方便过后，回到管理的仓库检查，也发现了一伙老鼠，只见这几只老鼠，一个个吃的脑肥肠满，优哉游哉地四处晃悠，也不怕人。
李斯突然很受触动，他仿佛从那几只茅房里的老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是老鼠，生活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是因为茅房里的老鼠不努力吗？好像不是，明显它们为了生存付出更多。想到这些，李斯感叹：“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李斯认为，人有没有出息，就像茅房中的老鼠和仓库中的老鼠的区别一样，所处的位置决定了所能达到的高度。
同样努力学习，学的都是先哲道理，李斯同学毕业默默无闻，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小县城当个小公务员，干的是操心费力不讨好的活，一辈子到头也就只能在上蔡人民中混个脸熟；而名家子弟们一毕业就能游历列国，作为王侯座上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成为大国政治舞台上的弄潮儿。
关于处境问题，贾平凹在回忆上山下乡自己亲身经历的时候，也有类似的论述。他把那些城里的知识青年比作贴在灶台的瓷砖，而他们这些农村的知识青年比作贴在厕所里的瓷砖，一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因为户籍地不一样，待遇也天差地别。
我们现代人对这个问题也有深刻的认识，“投胎是一门学问”，学区房、上名校、选名导师、出国镀金，进大衙门、进世界500强企业、干能出彩的活等等。
明白了自身处境，李斯决定要改变，要努力，要奋斗，要有出息，首先要换个环境。要改变学习环境，就要师出名门；要改变工作环境，就要去更大的平台，弄潮儿须在潮头立。
2
在战国中后期，最上等的学问是帝王之术。在离上蔡大约一千华里的兰陵（今山东省兰陵县），就有这么一位高人，恰好精通帝王术。他就是荀况，曾经三次担任过战国重点大学，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首席专家，帝王术的学科领军人物。
后来，荀况被春申君黄歇挖来任兰陵令，顺便在兰陵这个地方收徒弟讲学。能够拜在荀况门下学习，对李斯来说将是个脱胎换骨的机会，大概相当于现在在985院校跟着院士读博士。
李斯想到做到，辞了上蔡县小公务员职务，安顿好妻子孩子，只身前往千里之外的兰陵拜师学习。
经过近十年苦学，李斯学有所成。这满肚子的帝王之术，该去哪实践呢？环境和平台决定成就，李斯环顾天下，楚王不像能成事的人，其他国家又太弱小，想来想去，要建功立业，还得去秦国。
这也是李斯强于常人的地方。一般人选择职业，都是挑“蓝海”，想方设法躲开强人，自以为这样竞争会小一点，更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现实是，只有和当世最优秀的人在一起才能做出非凡的成绩，人才从来不会因为竞争太激烈而埋没。
主意已定，李斯和老师荀况告辞，说了一番话，堪称草根励志典范。司马迁在《史记》做了详细的记载：
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这段话讲了两层意思：
机会来了要把握住。现在这个局势，各个诸侯国都在争夺地盘，这正是我们这些政治活动家有用武之地的时候，特别是秦国想要吞并天下，更是施展才能难得的好机会；
贫贱就要去奋斗。“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困。长期处在卑贱的地位和贫困的环境中，还要抱怨社会不公，喊着讨厌功名利禄，标榜与世无争，只是看到现成的肉才知道去吃，这样的人其实和禽兽一样，勉强披着个人皮直立行走而已。
李斯表态，不做禽兽一样的人，也不要坐失良机，所以他要去秦国去干一番事业。
3
公元前二四七年，李斯来到秦国，正赶上秦庄襄王嬴异人去世，后来的始皇帝嬴政继位。这个期间正处于秦国王位动荡期，嬴异人的老爹嬴柱做了十五年太子，刚刚登基三天就去世，而嬴异人自己也在登基三年，刚刚三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短短三年间完成了王位在祖孙三代之间的传递，仿佛都急匆匆给千古一帝嬴政让位。
当时候，秦国的权柄掌握在宰相文信侯吕不韦的手中。李斯如愿以偿地拜见了吕不韦，并受到赏识，被封为郎官，一条腿迈进了秦国权利的核心。
李斯初到秦国的时候，秦王嬴政刚刚继位，才十三岁，李斯选择蛰伏在吕不韦门下蓄积力量。可他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想要出人头地，先得做出不一般的成就，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有为才有位”。
李斯酝酿许久，找准时机给秦王嬴政献上了吞并天下的谋略：
他对秦王说：“ 胥人者，去其几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大意是说：普通人之所以平庸，就是因为经常坐失良机。而建功立业的人就不一样，他们善于利用机会，而且能下狠手。这一论点也成为李斯的行为准则，明白这一点也就能理解后来“沙丘之变”时李斯的选择。
李斯接着为秦王分析：以前秦穆公的时候，虽然称霸天下，可是没能吞并天下，是因为周王朝的德望还在，诸侯也没有衰败。现在经过秦孝公以来的征伐，秦国压制山东六国已经有六代，以秦国的实力，想要扫平诸侯，就像扫除灶台上的灰尘一样，统一天下当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现在不把握机会，等到山东六国缓过劲来，再建立合纵的联盟，到时候就是像黄帝一样贤明，也统一不了天下了。
机会要把握，要想成功还得下狠手。李斯的办法是开辟秘密战线，悄悄派遣谋士带着金银财宝去诸侯国游说。诸侯国里面有才能的人，能够收买的，就花大价钱收买；不肯被收买的，就派人暗杀掉；同时还挑拨离间诸侯国国王、官员和人民之间的感情；最后跟在后面的才是秦国的大军。
秦王国短短几年一统天下，后世往往只看到了商鞅变法带来的国力提升，看到了蜀地富饶带来的后勤保障，看到了白起、王翦的军事才能，而轻视了李斯秘密战线的作用。
我们能看到的是：
李斯的秘密计划实施后，赵国突然自废武功，老将廉颇被排挤到楚国，赵王想要召回时，使者谎报他吃一顿饭就拉了三次屎，以至于后世辛弃疾感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李牧率军两次击败秦军的进攻，紧接着被罢免，并且自己人杀死；
楚国春申君黄歇被杀在宫门之外，关于楚王的血统不纯问题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流传开来，最终引发了楚国的内乱；
在位四十三年的末代齐王王建，没有派一兵一卒抵抗，就听从了国相后胜的建议投降秦国。凡此种种，都不是光靠强大的军事势力就能够做到的。
这个秘密计划的效果让秦王嬴政很满意，在秦国经历嫪毐之乱，吕不韦失去了权位后，李斯渐渐向着权力的核心靠拢，被拜为秦国客卿，身居外籍官僚的最高位置。
镜鉴时刻：
2020年1月3日，美国无人机在巴格达杀死了伊朗革命卫队的精锐部队“圣城军”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少将。
2020年4月8日，近千万武汉人民迎来了解封的时刻，方方的《方方日记》，仅仅两周时间，完成了从翻译到出版，改名为《武汉日记》，上架美国亚马逊预售，由美国出版社发行。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把握机会下狠手，这条“成功之道”历来不缺少继承人。
本期就到这里，经过十几年的奋斗，李斯从上蔡县小吏到天下第一强国的客卿，很快将迎来人生第一次大的挑战，韩国“特工”郑国“疲惫秦国”的意图败露，秦王嬴政下了“逐客令”，要赶走所有外籍官员，李斯是怎样应对的？又是怎样造就始皇帝万世功业的？下期我们继续关注李斯。
读史明智，资治通鉴系列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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