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自传之《壮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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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之游

从前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游迹于文坛。当时的名士魏启心、崔尚,把我比作汉朝班固、杨雄一类的人物。我七岁的时候即已才思豪迈、雄壮,出口成章就能歌咏凤凰。我九岁开始练习书法,作品装满了袋子。我性情豪放,又酷爱饮酒;嫉恶如仇又刚强直爽。我放纵不羁,和我同龄之人根本不在我眼里,我结交之人都是鬓发灰白的饱学之士。我酒酣胸张之时,眼望八方极远之地,只觉人间万事,人世万物无边无际、俗不可耐。

吴越之游

我曾东游苏州,登上吴王阖闾所建的姑苏台(灵岩山)。脑子里想着出海远航,到现在还是遗憾,当时没有远航到太阳东出之地的扶桑。王、谢两大家族的风流雅事离现在已经非常遥远,吴王阖闾冢在吴县阊门外,葬以盘郢鱼肠之剑,葬三日,白虎据其上,号曰虎丘。吴王阖闾在虎丘的坟墓已经显得荒凉。虎丘剑池的石壁依然陡峭险峻,苏州城西南长洲的荷花仍旧散发着清香。阊门(苏州西门)高俊,城门外的泰伯庙庄严肃穆,池塘中寂静庙宇的倒影与清澈的水面交相辉映。

每当我拜谒泰伯庙、瞻仰泰伯遗像,想起泰伯让位于弟而世好争,抚古伤今,不禁热泪滚滚。我听说过刺客专诸受公子光之命在鱼腹中藏匕首,进之以刺王僚的故事,也听说过朱买臣担任会稽太守,衣锦还乡,前妻的丈夫打扫道路,朱买臣呼之到太守舍,炫耀太守章印,置园中给食的故事。

吴越之地,越王勾践曾枕戈待旦,志雪大耻;始皇帝曾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塘、临浙江。越地女子美颜如花,皮肤光滑洁白;会稽、山阴两县交界处有鉴湖,五月的鉴湖(镜湖)湖风习习、清凉爽快。嵊县的剡溪蕴藏着奇异秀美的风光,吴越的山水,她的故事让我想忘也忘不掉!

齐赵之游

从吴越而返河南时,归舟的船帆拂过天姥山的山峰,公元735年,我二十四岁,由州县推荐应科举(乡贡)。当时我的气概迫近屈原和贾谊,只觉曹植和刘桢的文章都不在话下。我的诗文不入考功员外郎李昂的法眼,名落孙山,没有中式,我独自拜别京兆尹的公署。在齐地和赵地我无拘无束、放狂任性,轻裘肥马,放逸不羁。春光明媚,我登临邯郸城的赵王故台——从台,放声高歌;冬日,我到齐景公屯田处——青州青丘打猎。我曾在黑色的栎树林纵鹰抓鸟,也曾在白云缭绕、满是积雪的山岗追逐野兽,我曾纵马逞辔弯弓射鸟,弓弦响处,黄鹂、水鹙等应声而落。跨坐在马鞍上的苏公源明看我如此本领,惊喜异常,我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晋朝名士山简一样,携带着爱将葛强,然后举鞭问苏公:“何如并州儿?”

长安之游

就这样快快乐乐地过了八九年,我转而向西回到了京都长安。当时交往的都是像岑参、郑虔那样的文坛巨子,一起赏玩游宴的是贤明的汝阳王琎。我作为权贵的食客拖着衣襟出入豪奢的酒宴,在明光殿里向玄宗皇帝献上“三大礼赋”。天子废食召见,享有高位厚禄的王公大臣陪侍左右。玄宗皇帝连连称奇,让我待诏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我对这个官职无所爱,因此我从这个小官抽身,没有接受这个任命。

我举杯痛饮浇灌愁肠,从此开始相信得失任之于命。我像是苏秦不得意于咸阳一样,貂裘已破,一事无成,我的头发开始斑白,可我兀自、仍然和朋友们一起举杯祝酒。我久居在长安的杜曲,年高而有才德之人相继离世,四周的郊野添了许多孤坟,又多栽了数行白杨。渐渐地,我也成了年高之人,我已坐居上列,从外往内看,最深的位子上坐的一定是我,我日益感觉到时光飞逝、生死路迫、人生匆匆。朝廷里的高官豪宦互相倾轧争夺,灭族抄家的祸事不断重演。朝廷为供养种马耗尽粟和豆,又为善斗的官鸡浪费大量的稻米高粱。聊举其一隅可见国家的大量耗费和权贵的奢侈浪费,借鉴历朝历代的兴衰,让人不禁担心忧虑国家的兴亡。

奔赴凤翔,扈从还京

安禄山起兵,一时风尘四起,玄宗幸蜀,路途遥远漫长。马嵬兵变后,玄宗和肃宗分道扬镳,各自警备森严,一个在蜀,一个在灵武,父子两地相隔万里,相互遥望。西边的崆峒山弥漫着黑色的烟尘,东边的少海皇家的黄色旌旗飘扬,国家的东西皆在用兵。就像功勋卓著的大禹传位于其子一样,玄宗皇帝在蜀地让出皇位,肃宗尊玄宗为太上皇,肃宗皇帝就像黄帝在涿鹿之野讨伐蚩尤一样,肃宗在凤翔起兵亲征。皇帝的翠华仪仗簇拥着凤翔境内的吴山,灵武诸将有如骁怒之旅,如虎如螭,原以为可以轻易吞掉豺狼。

可是,刚伸出爪牙就没有打中敌人,公元756年十月,朝廷的军队在陈涛斜为叛军安守忠部大败,安禄山的军队因此更加猖獗。公元757年四月,朝廷军队草草备战,郭公子仪在长安清渠复为叛军安守忠部所败,此时,天下凋敝,民力困疲,国家已是病入膏肓。我滥竽充数担任左拾遗,我的职责是补救规谏帝王的过失,我忧虑悲愤的心情激动飞扬。我为宗庙被焚烧一空而感到哀伤、忧虑;我怜悯黎民百姓之遭受创伤,又为他们处于水深火热感到痛惜。

我上疏营救房绾,肃宗怒,下三司推事,幸得张镐营解。那时,我像西汉大臣史丹顿首跪伏青蒲之上一样哀伏在朝堂,为房绾向坐在御床之上的肃宗苦苦谏诤。君王遭到羞辱,臣子自当奋不顾身;虽然肃宗皇帝因为我为房绾上疏辩解勃然大怒,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因此受到伤害。贤明的君王仁慈宽恕,疆域之内的州县恢复了小康。收复两京后,痛国遭乱,我在九庙的灰烬中哭泣;,朝见时,天子高据御座,我为自己上疏救房绾之后的一系列遭遇而心酸。

久客巴蜀

我不再担任左拾遗一职,我这个小小的臣子不复献言,年老多病,客居外地。就像鸟儿困于无法展翅高飞,只能随波逐流一样,我郁郁不得志,苦于无法施展。哀哀秋风吹过夔州的千山万壑,碧绿的蕙草失去了微弱的芳香。我闷闷客居深山,好比介之推在重耳落难时割股充饥,重耳为晋君后躲避赏赐隐居深山,又好比与屈原对话的渔夫濯足沧浪。

我看这世上之人荣华富贵必定要与所建功业相匹配,否则到了岁末难免遭遇寒霜。但如此脱身世外,等于介之推、渔夫一类,真得让人羡慕吗?必须得范蠡其人,方可救乱而济时。所以,我看急流勇退泛舟太湖改名鸱夷子的范蠡,才能品格都不比寻常,当今之世,李泌归衡山,犹如范蠡之适五湖。群凶跳梁、与朝廷为逆,天下尚未完全安定,我侧身伫立,看才智出众之士展翅高翔!《壮游》

【附】壮游 杜甫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脱身无所爱,痛饮信行藏。黑貂不免敝,斑鬓兀称觞。杜曲晚耆旧,四郊多白杨。坐深乡党敬,日觉死生忙。朱门任倾夺,赤族迭罹殃。国马竭粟豆,官鸡输稻粱。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河朔风尘起,岷山行幸长。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崆峒杀气黑,少海旌旗黄。禹功亦命子,涿鹿亲戎行。翠华拥英岳,螭虎啖豺狼。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陆梁。大军载草草,凋瘵满膏肓。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争守御床。君辱敢爱死,赫怒幸无伤。圣哲体仁恕,宇县复小康。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荣华敌勋业,岁暮有严霜。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群凶逆未定,侧伫英俊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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