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世铭
我的妻子叶佩琼 1957 年进入国家乒乓球队,与容国团、徐寅生、邱钟惠、庄则栋等,成为新中国第一代乒乓国手。
叶佩琼的乒乓情缘,是从她家的“轿厅”开始的,说到“轿厅”就不得不说她家的“西关大宅”以及作为名门望族的叶家。
1937 年,叶佩琼出生在广州叶家祖屋“西关大宅”里,父亲叶盛芝是广州“十三行”中义成行创始人叶上林的孙辈。看过赵丹主演的老电影《林则徐》的人,一定对于广州“十三行”有印象。从唐代以来,广州就是我国最重要的商港,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广东政府招募了 13 家较有实力的行商,指定由他们与外商做生意并代理缴纳关税,由此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方外贸专业团体广州“十三行”应运而生。“十三行”商馆集中在珠江左岸一块繁忙的水码头。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乾隆皇帝下令“一口通商”,仅留粤海关对外通商,“十三行”成为当时中国唯一合法的外贸渠道。叶上林原本是一个账房先生,经过一番打拼,创建义成行,加入“十三行”,坐拥两千万银两的资产,叶家也成为“十三行”里“潘、伍、卢 、叶四大家族”之一。后来,叶上林急流勇退退出商圈,到 1822 年一场大火波及“十三行”,其他商户损失惨重时,他早已在自家“西关大宅”里写诗填词了。
叶佩琼的母亲叫关韡芳,是晚清“出国考察五大臣”之一戴鸿慈的玄外孙女。说起戴鸿慈,那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身历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四朝,官至礼部尚书、法部尚书、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曾位列出国考察五大臣之一,著有《出使九国日记》,是一个“张开眼睛看世界”的一品大员。关韡芳文化程度甚高,陪嫁就是装满“经史子集”的一个书房(后来我作为叶家的准女婿给叶家写信,都是关韡芳以文言、毛笔小楷回复——这是后话)。
叶盛芝、关韡芳夫妇二人生下了十五个子女,叶佩琼排行十三(下面两个妹妹夭折),她就是成活的几个兄妹中最小的一个。
叶佩琼自幼生性好动,经常和哥哥们一起骑车、打乒乓球……甚至骑马都尝试过。她的乒乓球球技,是在龙津路“西关老宅”里练出来的。乒乓球运动起源于英国,二十世纪初传入中国,1918 年,上海率先成立乒乓球联合会,把这项运动从娱乐活动变成一种技能、体力的比赛。
叶佩琼的七哥在老宅子的“轿厅”里摆上了一个乒乓球台,哥儿几个不但自己打,而且还“以球会友”,形成了西关的一个“乒乓球友之家”。叶佩琼的十二嫂刘威廉也是这里的球友,曾获得香港乒乓球冠军,并代表香港参加过第五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这些都是后话了。
叶佩琼从小就对乒乓球运动非常感兴趣,在与来“乒乓球友之家”的各路高手的较量、学习中,练就一手出色的球技。解放后的 1954 年,广州市乒乓球公开赛举行,叶佩琼报名参赛,并击败一个个参赛选手,挺进决赛。在决赛中遇到了最强劲的对手,一位郭姓选手,这位郭姓选手球艺甚为了得,曾获得旧中国 1948 年“第七届全国运动会”(1948 年蒋介石集团为了粉饰太平而举行)的乒乓球女子单打冠军。就在这次公开赛上,十六岁的叶佩琼初生牛犊不怕虎,气势如虹,一举打败了这个前“全国冠军”,拿了个广州市的乒乓球女子单打冠军!叶佩琼没想到的是这次比赛会场的的主席台上,还坐着一位酷爱体育运动的首长——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西南军区司令员贺龙。贺司令员在主席台上看见叶佩琼精湛的球技,乐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了。当场指令西南军区“战斗”体育工作队的黄烈(以后“八一体工队”的大队长):“把她招到‘战斗’队里来!”
黄烈原来是广州体育专科学校的学生,抗战时期投笔从戎,参加了八路军 120 师。爱好体育的贺龙师长,一边和日本鬼子打仗,一边把这些有体育特长的知识青年组成了“战斗”篮球队,边打球,边做宣传和搞统战工作。1941 年在延安召开“九一”运动会时 ,“战斗”球队回到延安参加比赛,曾经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解放战争打下大西南后,贺龙同志任西南军区司令员,依然十分关心部队体育运动。在1952 年举行的全军“八一运动会”上,西南军区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运动会后“战斗”队扩大编制,体育项目获得增补,随即成立起乒乓球、拳击等单项运动队,正急于延揽人才。
接到贺老总的命令,黄烈几次登门,用广东话做通了叶家的工作。带领着在广州招收的叶佩琼、胡炳权、戴佩美等“小老广”们,先乘火车到汉口,再倒江轮到重庆。在朝天门下了船,一辆中吉普车已经等在了码头上。汽车直接开到贺老总家。贺老总亲自给这群“小老广”上了“为革命打球”的入伍教育课,并给了这些人和“回力球队”来的球员一样的“包干制”待遇。(当时参军一入伍是“学员待遇”,每个月 2万 2 千块旧币——合第一套人民币的 2.2 元钱,但叶佩琼等一参军就是“包干制”——每个月 6 万块——合第一套人民币的 6 元钱!)。
叶佩琼进入“战斗”队不久,贺老总上调北京任国务院副总理和中央军委副主席。军队体工队整编,“战斗”乒乓球队的几个优秀运动员也上调“八一”乒乓球队,和各球类运动员一起,住在天安门旁的公安后街,每天走路到绒线胡同的总政俱乐部练球。大约一个多月后,根据国家需要,全队到天津重庆路100 号“国家体育训练班”报到去了。在体训班里,足、篮、排三大球队,就是曾准备参加 1952 年赫尔辛基奥运会的国家队原班人马。乒乓球队属于新组建的。
乒乓球队里有老教练梁卓辉当指导,有全国各地调来的乒乓精英一起练习,叶佩琼进步很快。两年后成长为 1957、1958、1959年的全国乒乓球比赛的“三连冠”并代表祖国,参加了世界青年联欢节和三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
1957年,第 24届世乒赛在瑞典举行,比赛结束后,球队突然接到北京的命令:访问埃及。球队乘船到达塞得港后,受到了埃及人民万人空巷的热烈欢迎——这样高规格的欢迎让全体乒乓球运动员大吃一惊!后来才知道,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对“第二次中东战争”的一个表态!中国坚决站在纳赛尔和埃及人民一边,反对英、法、以色列对苏伊士运河的侵略!这算是中国乒乓球队的第一次“乒乓外交”吧。
1959 年,第 25 届世乒赛在联邦德国多特蒙德举行,女队获得团体第三名,男队的容国团夺得男子单打冠军!回京后,贺龙、陈毅在北京体育馆举行盛大的群众大会,欢迎乒乓球队获得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几天后,乒乓球队接到“在京待命的通知”。这天晚上,叶佩琼和田径队的郑凤荣、举重队的赵庆奎、黄强辉、游泳队的穆祥雄、戚烈云等创造世界纪录的运动员一起登上大轿车。大轿车七转八拐,进入了中南海。在中南海的一个饭堂里,毛主席和在京的中央首长,接见凯旋归来的全体乒乓球运动员和游泳、举重、田径运动世界纪录的创造者,乒乓球队还要给在京的中央首长作汇报表演。
这次表演意义重大,由体委副主任荣高棠亲自安排表演顺序。因为不知道中央领导接见时间能有多长?加之男子表演就是前三板的事儿,考虑到观赏性,就把新科世界冠军的表演安排在第一场。
“孙梅英对叶佩琼”的一场,被安排在最后。这两个人孙攻、叶守,长抽短吊,一个球要打几十板,看得毛主席非常高兴。他问身旁的贺龙副总理:“她(叶佩琼)怎么只守不攻啊?”了解叶佩琼的贺老总说:“她这是‘以柔克刚’啊!”
到目前为止,当过国乒队队员的有上千人,但给毛主席表演过,并受到老人家提问的,也只剩下叶佩琼一个了。
1961 年,参加完在北京举行的第 26 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后,叶佩琼退役。先任国家乒乓球队男女横板组组长,后任女队教练。就在此时,我和佩琼结婚成为终生伴侣,由于是大龄结婚,佩琼很快就怀上了孩子。1963 年,第 27 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前的一个星期六,佩琼回家后,情绪有些不安……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闫领队找我谈话了。考虑到女队青黄不接的情况,问我能不能再顶一届?我当时就急了,心想你怎么早不说啊,这时才说——我都怀孕两个月了!”我一听此言脑袋也“轰”了一下,我们两个都是国家培养多年的体育工作者,国家真的需要,我们也只有“服从组织决定”,把这个尚未出生的娃娃“计划”掉啦!好在领导这次谈话后,没了“下文”!这才有了 50 年后的“金牌教练”——李隼!
尔后,叶佩琼和分配在北京任教的邱钟惠对调,担任了北京女队教练。在第三届全运会时,她带出了一支横直兼备、打法多样的队伍,夺得了女团、女子单打前二名、女双第二的的优异成绩。回家时乐得“屁颠屁颠的”举着一张 A4 大小的红奖状,得意地说:“先农坛庆功会上是北京市长第一个给我颁的奖!”
这时候,我奉命去科威特援外。国际乒联非洲副主席埃封卡亚和当时的国际乒联主席徐寅生说:“我们非洲也要开展女子乒乓球运动啊,请你给我们派个女子教练来。”徐寅生痛快的答应了他的要求:“我一定派一个最好的女教练来!”于是叶佩琼就被派到尼日利亚,就成了我国派出的第一个女性乒乓球援外教练。
非洲的运动员,第一位的是吃饭问题,挣够了一天的饭钱,才能去训练,不可能有统一的训练时间。叶佩琼只好在体育馆的一角,搭上了一个“乒乓球摊儿”,在潮热的天气下,来了男队员就陪男的打,来了女队员就陪着女子打……这对于四十多岁的她来说,是非常辛苦的事儿。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年以后举行的“第三届全非运动会”上,大会乒乓球比赛的七块金牌,尼日利亚队拿了六块!运动员围着她又唱又扭又跳,欢庆胜利!此后她又说服了使馆的劝阻,带了一个女翻译深入非洲腹地办教练员、裁判员学习班,在黑非洲的土地上播下了乒乓球的种子。埃封卡亚赞扬她说:“你不远万里,不顾家庭与孩子,到非洲来开展乒乓球运动。你是我见到的最伟大的女性!”
援外回国后,她连续三届当选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并连续十五年担任北京市人大常委。她出国前,把儿子李隼送进了铁道兵乒乓球队,把女儿送到什刹海体校交给了他的学生王碧玲……那两年我们家成了“三国(中国、科威特、尼日利亚)四方”状态!那时候我俩通信都要通过外交部信使队传递,通一封信有时要两个月,问答老“对不上点儿”!
李隼入伍后在乒乓名宿刁文元的指导下,进步很快。在第三届全军运动会上,他击败了当时的全国冠军李宇翔和国家队员李鹏,在团体赛中和施之皓等配合,又夺得全军团体冠军,立了功,提了干。
1982 年,遵照中央和中央军委的决定,铁道兵奉命集体转业。李隼年龄小、可又是个干部,就给安置办出了难题。最后,根据“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的原则,被分配到北京市西城区体委。从扫地,刷油漆、看旱冰场干起,由于工作踏实,被水上项目的老教练相中,选送武汉体育学院学习皮划赛艇,在“流体力学”考试中,他以乒乓球的旋转为参考,考了个全班第一名!毕业回京后,为北京市建立了一个水上运动队,并把一个乒乓球淘汰的大个女运动员培养成全国赛艇第三名! 25 岁就评上了中级职称。以后提倡“专业归口”,他又回到了乒乓球项目上。这时北京乒乓球队退役运动员都出国了,没教练;西城体委主任要带他去南方下海办公司……妈妈叶佩琼问他:“你是要事业?还是要金钱?”李隼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事业!”我们看他态度坚决,就跟他说:教练是个苦差事,要当教练起码要当成我们这样!最终,李隼进了北京乒乓球队!
中国乒乓球队有个每年集中训练一批年轻运动员的传统,天寒地冻,不能回家过年……这是个很艰苦的事儿。但他每次都去,赶着和来讲课的张燮林等老教练“侃天”,像海绵吸水一样学习乒乓球的训练技艺……,老的训练传统和绝活,就这样点点滴滴的流入他的心田。相继,他带北京青年男队,获得全国第二;带女队,拿下全国冠军……
李隼的表现引起了国乒老教练们的注意。巴塞罗那奥运会后,国家队调整班子。李隼带着张怡宁调入国乒一队。以后他带出了王楠、张怡宁、李晓霞等“大满贯”运动员,成为国家队的“金牌教练”。
从叶佩琼到李隼,我们家的乒乓情缘,几十年如一日,那样坚定,那样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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