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潞 || 天涯孤踪:顾炎武离乡北游之谜

天涯孤踪:顾炎武离乡北游之谜

作者:冯潞:

三晋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

山西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团成员,

人文学者。

如果给顾炎武人生断代,1657年应是分界,那年他45岁。45岁之前,其经历主要在昆山及江南、江淮一带度过;之后,则是他一反常态,惊世北游的25年。

我们不禁要问:顾炎武北游的这25年,正逢清初乱世,后又发生三藩之乱,顾不在富庶的昆山故里定居,为何要单人独马,风餐露宿,踽踽于苦寒之旅中呢?是什么力量,导致其在45岁以后,走上了这条颠沛流离的“反常”之路呢?而且羁縻北国、至死不归呢?

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玄机?

他的这种离奇的身世,在其遗留文稿的字里行间及后世学人的研究论文中,已经大致明朗于世。笔者查考有关资料后,对顾氏北游总结有三:一是家庭内讧,二是仇人逼迫,三是志向所致。但三者之间又存在一个因果互动联系。深入进去发现,其中的故事惊险曲折,稍稍修饰,堪称一部影视大片。

在研究其经历之前,这里先交代一下昆山及顾炎武家世:昆山,位于江苏省东南部,属于苏州管辖的县级市,自古为江南富庶之区,至今为中国百强县之首。昆曲也由昆山出。其介于今上海市与苏州市之间,其正北为常熟,东北为太仓,南部为吴中区,西部为苏州城区,东部为上海嘉定、青浦区。

顾炎武故里千灯镇

顾姓,为江东望族,在明代中期以后尤盛,曾有“江南无二顾”之誉。其高祖、曾祖、祖父中有四人中进士,曾任明廷中央和地方高官,后逐渐中落,但家产仍保留有一定规模。幼年的顾炎武,曾过继给去世的堂伯顾同吉为嗣,由于顾同吉未婚早殇,其未婚妻王氏忠贞守节,请求过门,顾族为了成全王氏而将顾炎武过继为子。——此举存有争议,后来引发了家族纷争。

嗣母王氏也出身名门。资料称:她白天织布晚上读书至二更,独立抚养嗣子成人,曾教诲其忠君报国,并以岳飞、于谦、文天祥为榜样。嗣母是对顾炎武影响很大。顾炎武曾撰《先妣王硕人形状》一文,描述了其嗣母的崇高与可爱。据笔者分析,王氏“从一而终”的节操和民族气节,高度影响了少年顾炎武,俟其成人后选择“遗民不仕”“胸怀天下”,与其嗣母的品格如出一辙。

另一个对顾炎武影响大的就是其叔祖(俗称三爷爷)顾绍芾。他仅是一个监生,地位并不高,但他主导了顾炎武入嗣,而且这位嗣祖在历史、地理、水利等“实学”上对其影响巨大。加上嗣母助力,俩人共同奠定了顾炎武未来的人生之路——“忠贞不二”“以实学问天下”。

但这只是其人生的前期铺垫。而影响其命运走向的还有后来的内、外因素。

(一)

先说第一件:仇人逼迫。

长期以来,学界对顾炎武家族难充满了浓厚兴趣,勾陈探索之文不在少数,但笔者发现多数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分析流于浅显,多数作者将仇人逼迫或者反清复明大业,视为其北游主因。

而笔者初涉此事时隐约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而应做深刻之研究。之后笔者有新的发现。

学界所谓的仇人逼迫,即指里豪叶方恒对顾氏的构陷、迫害。那么,叶方恒又是谁?

叶方恒(1615—1682),字嵋初,号学亭,叶重华次子,与顾炎武均属昆山千灯镇人,年龄小顾两岁,叶氏也属地方望族,人称“叶公子”。在历史上,顾叶“两家祖上有亲,日后过往甚密”。但在明末清初,叶族上升,顾族衰败,两族的命运发生了大反转,关系也发生了微妙变化。

就现有资料显示,俩人的恩怨始于一桩田产交易。事情是这样——1641年,因吴中大旱,收成不好,顾炎武急需用钱,不得已将800亩族田以半价抵押给叶方恒,叶与之办理租典手续后,却迟迟不给足典资。顾一催再催,才付给其十分之六。反复的催要过程,使得双方结怨,叶就是不给。对此,学界普遍认为,叶公子此举是铁了心要吞没顾氏田产。

不禁有人要问,这叶公子为何如此霸凌呢?

先查一查他的底细。

一查很惊讶,叶公子在街坊之间,口碑尚可。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中举,平时仍然发奋苦读,谋考进士,算是一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1641年,曾有过凿井赈灾的义举。这样一个人,且与顾氏邻里邻居的,据说还与顾炎武有“非直接亲属关系”,就是顾、叶二人均与徐开泽有亲戚关系,徐开泽既是顾氏姐夫,又是叶氏妻哥,而且后来显赫一时的“昆山三徐”为徐开泽三子。这种关系,属于鲁迅先生表述的“转折亲”。即是如此,叶氏怎么就不顾及交情,把事情做绝呢?

而这个叶公子,偏偏不顾及这些,整日琢磨着如何侵吞顾氏田产。他想到一人,这就是顾氏三代老仆陆恩。他曾听说陆恩与主人有隙,就偷偷对陆恩笼络,陆恩见顾家衰败,顾炎武此时避居南京不归,就转投叶氏门下;随后俩人勾搭合谋,干出一件震惊地方、陷害顾炎武的大事来!

事情的缘起是——陆恩向叶公子透露,他掌握顾炎武一件要命的“证据”,可制住顾!叶公子听闻大喜,心说真是天助我也。而后叶陆二人形成一个交易:叶支持陆拿证据要挟顾炎武让出田产;如果顾不允,就拿证据向清朝衙门告发,等顾被杀头之日,就是其田产归叶之时。作为酬谢,叶许给陆千两银子。

叶陆祭出的计谋就是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此计足够歹毒!偏偏这个陆恩又很上劲,甘愿听叶指使,置旧日的主仆之情于不顾。其卖主求荣之恶行,犹如水浒传里卢俊义之管家李固。用川人的话讲,恶奴起了打猫之心。

以心理学分析,陆恩陷害顾炎武,其动机除了利诱,还有恩怨和趁人之危。但是笔者费尽心机,也未检索到陆与顾族之间的龃龉,但坚信一定存在。

正当叶、陆合流,磨刀霍霍之时,顾炎武远避居南京,却对靠近的危险浑然不觉。顺治十二年(1655)五月,顾炎武返回昆山,发现陆恩已经携田投奔叶公子。当月十三日,顾炎武与之见面,希望其回心转意,怎奈陆恩没有悔悟,反而以掌握其“通海”证据相威胁,“《金刚经》背上何物也?我藏而不发,乃欲诈吾乎!”

顾炎武心里倏然一惊,知道大事不好。

何为通海?

就是私通抗清的海上明朝遗将郑成功。在当时,郑氏割据台、闽一方,与南下的清军分庭抗礼。清廷那是虎视眈眈,对于勾结郑氏者,那是杀无赦!冷静思考,此事即使搁置当代,论罪也是“里通外国”、间谍罪、汉奸罪、卖国罪……罪行当诛。顾炎武与陆恩见面后立刻明白,叶、陆欲置己于死地。

那么“罪证”何来?

郑成功抗清

原来南明隆武小朝廷崛起后,顾炎武曾多次参加抗清义举,充当参谋角色。陆清献曾在《日记》中透露[1],炎武曾将书信黏贴在《金刚经》后,准备托一僧人带给南明隆武政权,后家奴陆恩获知后,从那位僧人处购得后私藏,作为未来要挟顾之利器。“宁人鼎革初,尝通书于海上,黏在金刚经后,使一僧挟之以往。其仆知之,以金与僧,买而藏之。后其仆转靠叶方恒,叶重讬之”[2]。

由此可见,陆恩之阴毒与城府。顾炎武为此大惊失色,心想密信如何能跑到陆恩手里呢?!倘若让清朝衙门知晓,那是杀头之罪啊,还会连累到众多亲友义士!他亲历过苏州、昆山屠城,目击过清军的残暴!包括他两个胞弟、一位至友在内的2.4万居民死难,生母手臂被游骑砍断……那种尸横累累、血肉枕籍,让他因在外组织后勤而幸免于难!

顾炎武不由紧张起来,肾上腺激素激增。那种惊恐、愤怒带来的刺激,让他再也坐不住了。

当务之急,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二)

顾炎武经过短暂思考,当晚,他做出了一件影响其人生进程的大事。——他迅速纠集几位族人,将陆恩控制起来,审问之后,沉于湖塘之中,以绝后患!并在其家中搜到那份生死攸关的密信,销毁之。

杀奴事发之后,大麻烦出现了!

陆恩有位女婿,很凶悍,他也投靠了叶方恒,并在叶支持下,纠集几十人将顾炎武控制于家里,严刑拷打,逼迫其自裁。此举既可达到剪除顾之目的,又免除官府追究之责。危急之时,顾氏一族,除了小他两岁的叔父顾兰服,竟无人能救他,也有些族人冷眼旁观,见死不救。这时,顾炎武两个至友站出来出手相救,其中归庄曾致信叶方恒,劝其收手,但叶某气焰嚣张,置之不理,使事情陷入绝境,顾氏生命岌岌可危。

后来,由归庄转圜,顾炎武才从叶、陆的监禁中被解到县衙,生命得到保障;后由路泽溥、路泽浓兄地疏通松江兵备使,将顾转入松江府,其罪名由“杀无罪奴”改为“杀有罪奴”审结,杖责后于第二年春释放。这是顾炎武第一次尝试牢狱之灾。

顾炎武出狱后,从昆山辗转回到南京,在蒋山(今钟山)南居住。但其厄运并未结束。当年夏天,顾炎武在南京骑驴路经太平门时,突遭人行刺,“刺客从树林间冲出,击其头部,顾炎武受伤坠驴”[3],幸有路人搭救,方捡回一命,刺客乘机逃遁,但此一幕惊心动魄,犹如大片。不难想象,清初社会在清军铁幕之下,也会如此惊心动魄。

刺客主使为谁?

毫无疑问,叶方恒!

如上述交代,这个叶某,也是一个读书人,曾是崇祯末年举人。1658年,在顾炎武离乡北游第二年,即清顺治十五年,也高中进士,先任贵阳推官,后就任山东莱芜县令、运河同知、按察使佥事等,主管山东河道,后死于任上。叶方恒近乎于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叶某兼具多重人格,在与顾炎武的恩怨情仇中,其扮演了恶人角色。其人性之复杂,远非脸谱化的表达所能概括。事情是这样——顾炎武很快无罪出狱,让叶某大失所望,他本来靠买通县令想加害于顾,没成想失算了,这让他难以接受!接着,他又重金收买刺客,赴南京跟踪顾炎武,伺机踩点行刺,欲结果其性命,结果再次失手。

嗣后,叶某唆使陆恩女婿带领打手数十人,再次洗劫了顾氏在昆山千墩镇的大院,抢走了顾家许多传世之宝,顾族此时已经分崩离析,不堪一击。

当顾炎武回来,望着打砸的家园,他心已碎,除了发妻王氏在侧,顾族几无可信任之人!遥想当年,顾族何等鼎盛,叶某断不敢加害,可现在任由小人欺凌,而他竟然无力阻止。

他心里明白,他与叶陆的仇恨已成死结,叶方恒必欲除之而后快。如果与叶陆继续讼争,自己的力量单薄,难有胜算。此时的顾族已经分崩离析,在势力、经济上难与之匹敌;叶氏的飞扬跋扈,让顾炎武这位儒生,空有血气之勇,却无力应对。

他陷入苦境之中而无力改变。

(三)

也许后世学人很难理解到顾炎武的苦衷——他不仅被仇人逼迫,其实还陷入了家族纷争之中。外侮、家难所造成的后院起火、内外夹击,让他彻底丧失了抵抗的信心。

顾氏家族纷争始于家产之争。

据陈友乔先生研究,“崇祯十四年 (1641年)春,顾炎武的堂兄顾维和堂叔顾叶墅等人为夺占嗣祖的遗田,一把火把他家的房子烧了个精光,企图混水摸鱼,以致顾‘一家三十余口,风飞雹散’‘无所容趾’,终至‘欲求破屋数间而已亦不可得’[4]的惨况。”

由上所述,发难人为顾炎武的堂叔顾叶墅和堂兄顾淮。针对的是顾炎武,伤及家族30余人。在了解内乱前,需要对顾炎武家族世系做一交代,否则流于模糊。其曾祖为顾章志,生有三子,依次分别为绍芳、绍芾、绍芬,老大绍芳生有同德、同应二子,同德生二子,次子为顾淮;同应生五子,次子为炎武;请注意,顾淮与炎武为堂兄弟。

顾绍芾(1563—1641),字德甫,号蠡源,又号梦庵。在绍字辈排行老二,生独子同吉(1585—1602),不足18岁未婚早殇,顾炎武在婴幼年即被立为同吉嗣子。“襁褓中出嗣叔祖绍芾为孙、已故堂叔同吉为子。[5]”顾绍芬在绍字辈排行老三,生二子叶墅、兰服。请注意,叶墅就是顾炎武堂叔。此人字季皋,号又昙子,少为邑庠生。现在,一个堂叔、一个堂兄,为了争产,置亲情于不顾,公然跳出来,不惜焚烧先辈营造的大宅祖屋了。

此事并没有完。三年后,也就是1644年,顾炎武变卖田产后,为了避免族人寻衅,特与嗣母移居选择在常熟一个叫语濂浜的荒村修房定居,结果新居尚未暖热,又被这伙族人纵火焚毁。顾炎武曾在给至交归庄的信中控诉:“今乃黑夜令人纵火,焚佃屋一所,弟既荡无一椽,仆辈亦瞻鸟靡集。”[6]”

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几位族人丧心病狂,与顾炎武一家过不去呢?或者说,家族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恩仇呢?

有关顾族的内部冲突,笔者曾查阅许多文献、资料,一些学者多是寥寥数笔,只是从维护顾炎武角度著文,而对顾家内部冲突不能吃透,显现出的仅仅是冰山一角,始终弄不清双方冲突根源。顾炎武也语焉不详,似有隐情。

但根据社会学的说法,事出必定有因!反常背后必有妖!

后经笔者考究,发现其嗣祖顾绍芾与兄长的去世,导致人伦秩序失控,这是家难的开始。其根本的逻辑关系在于,顾炎武作为嗣子,能否继承嗣祖的财产呢?

根据当时的法律规定,嗣子有财产继承权;而且在生父家也享有同等权利。顾炎武处在“两头通吃”有利位置。但问题是,嗣子的这种继承权,受到了族人的挑战——在潜意识里,他们不能接受嗣子独吞嗣祖家产,——他们希望将其排除在外,或者与之利益均沾,共分财产。

争产,就是家难的缘起。

毛亦可也点透其中的要点,“如果联想到‘殇子不立嗣’的规矩,不难理解这场风波的起源。”“殇子不立嗣”是族人争产的心里根源。此语虽然不符合当时法规,但符合当时传承的社会礼法习惯。现在把问题提前几十年,顾绍芾为“殇子”(未成年死去的儿子)立嗣,让王氏过门,均是打破常规之“违礼”之举,并未真正被族人认可。其在世尚能维持住;其离世,嗣子、嗣妻就失去合法性。根据顾炎武写给顾淮的信,发现族人一直在驱赶顾炎武和嗣母王氏,“而驱逐王氏,正是为了以‘殇子不立嗣’为借口,赶顾炎武回本家,再重新安排为顾绍芾立嗣之事。[7]”

再深究一步,立嗣背后表面看是“礼制”之争,其实是财产的继承权问题。而且顾氏三门,属顾绍芾这门财产丰厚,让族人看了,难免会眼热心跳。笔者根据当时态势分析,当嗣祖父去世,家产悉归给顾炎武继承时,族人垂涎欲滴,因妒生怒,心说怎么由你一个不靠谱的嗣子继承呢?就虎视眈眈,大有夺占之势。面临亲族的怒火,顾炎武把800亩族田典出去,并得到大量押银,笔者以为这既是渡荒之举,也是其使田产既成事实之举。

此举一下子在族人中炸了窝。面对顾炎武抢先下手,堂叔、堂兄联合起来,向他发难。一是与叶方恒勾结,联合对付这位继承财产的狂生。也让叶方恒有机可乘,对顾氏田产起了觊觎之心。笔者据此分析,叶氏久久不给足顾炎武押金,与其与顾氏族人勾结有关,其已经处在内外夹击之中,失去了家族保护。二是烧顾绍芾祖屋。此举逻辑性在于,你卖地,让你房产继承不成,干脆一把火烧了,谁也别想得。这也许就是顾家房屋被焚的原因所在,——因立嗣和典田而起。[8]

一把火,焚掉的不仅是梁架大构,其实是顾族血脉之基。此事关系到一个大家族自行解体、落败。而且就在1641年,距离明亡仅剩三年。笔者可以说,大明朝这套体制的垮台,是先从顾家老宅被烧开始。

国破家亡,一语成谶?!

此后,顾炎武与族人因家产诉讼四年,未果。有关其中的纠葛矛盾,其实很复杂,一时难以厘清,现交予专家深究。

而对于顾炎武,内乱使之失去了顾族庇护,让叶方恒有了可乘之机,趁机攻击构陷,肆无忌惮。顾炎武几乎处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上。从其牢狱之灾的脱解观察,顾氏借的是外界友人的力,而除了顾兰服外,没有发现族亲的影子。这让顾炎武伤透了心,直到晚年仍然耿耿于怀,不肯落叶故里。

至今思及,仍然是一个亲痛仇快的悲剧!但依照当时形势及顾氏率真性格,悲剧似乎难以避免。其生存环境严重受损,一时很难恢复!

(四)

对于顾炎武北上,有学者分析之,是怀揣使命,北上寻找“反清复明”之道。此说,对照其志向和经历也能成立。但笔者以为,应列其后,首先是生存、安全的需要。根据“马斯洛”的学说,安全、生存是第一位的。因为迫在眉睫的,是如何摆脱叶、陆仇人的迫害和家族排挤。当然,其选择北游,更像是一种复合式的追求,“反清复明”这一点,聊胜于无。

此时已经是顺治十四年(1657)年,清军入关已经13年,反清斗争渐趋归于沉寂,满族已经抵定江山,顾炎武应该明白此路的渺茫。十几年间,在天塌地陷的朝代更迭中,他又投笔从戎,参加多次反清起义,往来于昆山与多地之间,踪迹迷离,也没见载于文字记录中……因而,顾炎武被认为是清初行迹最神秘的大儒。

他的离乡,也是其抗清理想的破灭。1644年,明室覆亡,清兵南下,江南屡遭兵燹。尤其是剃发令颁布后,激起民间大规模的反抗,遭至了多处血腥屠城。其中“嘉定三屠”就在昆山不远处。而昆山也于不久陷落,2.4万居民被杀,两个胞弟及好友吴其沆战死,生母何氏右臂被清兵砍断;一周后,嗣母王氏藏身于昆山、常熟两县交界的荒村——语濂径,因绝望而绝食殉国。临终嘱咐跪伺在侧的嗣子:“勿为异国臣仕!”就是不做清朝的官!

剃发令

此年他31岁。天塌地陷的朝代更迭,让他铭心刻骨。

他及战友们的冒死奋争,屡屡失败,几至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秀才造反,永无希望!在明清代序之际,这位具有忠义精神的秀才,体味到的如同巴金笔下的家春秋+杜甫的国破山河在! 然而梦想与实践一次次破灭!他在受挫中曾经意识到,“反清复明”或许是填海一样的渺茫,但他矢志不渝!今天,我们品读到的《精卫》一诗,就是其在失败的落寞中写就以自慰,竟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从1641年至1657年的16年间,顾炎武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家族分裂、至亲被杀、明朝灭亡、举城流血、抗清失败、身陷囹圄、南京遇刺……中年顾炎武,体尝到国破家亡,家无可恋!面对故土,他已经了无牵挂,停留不再有意义!

而他的出游,在历史上并非孤例,大概受到了司马迁、徐霞客影响,叔祖和嗣母教诲,已经在其灵魂中发芽。其选择的方向是北上,而非西进南下,则说明他对北方的希冀和某种好感。陈友乔、黄启文分析,“他之所以走上北游这一条 ‘不归’路 ,地域倾向性是众多原因之一。顾炎武是南方人,但他对南方心存偏见,而钟情于北方,尤其是西北,至死也不肯回故里昆山。[9]”

他的离乡,也是对其错综复杂矛盾的解构。因为继承家产及典田一事,致使家族纷争,亲族与他反目成仇;进而导致顾叶、主仆之间的殊死较量。在与多方争斗中,他已经伤痕累累。这位儒生似乎意识到,在处理这些内外冲突上,他并非俗界能手。而且命运之神并不眷顾与他。与其这样沉溺于俗世,不如解脱出来,重回到学术之中,以学术尝试救国。

如此思考,为其带来的是一次人生大转身。

(五)

清顺治十四年(1657)秋,史载江淮一带大雨连绵不断在一个大雨瓢泼之日,顾炎武这位“狂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乘船毅然离开了金灯。出发前,他将昆山遗留房产变卖,怀揣1000余两银票,与发妻王氏和叔父顾兰服、挚友归庄辞别后,掉首北上。

事后有研究者分析,“内乱引起外夺,内外兼逼,顾炎武在故乡无法存身,不得已弃家北游。[p]”还有人明确指出,“顾炎武离开江南‘文献故里’,首先是为避仇,其次才是为读书。[9]”

在大雨中,这位走投无路的狂生由乘船改为徒步,一路向北疾行270里,瓢泼大雨把脚也泡肿了。等到雨歇,已经抵达山东境内。也许,他的北行,未必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也许要等到20余年后,他方悟出,正是那次大雨中近乎绝望的突围,让他开启了这位狂生的大儒之路!

时隔363年后,笔者思及他的这个举动,竟然会惊叹不已。国家不幸诗家幸,顾族不幸学术幸!顾炎武北上之路是学术大成之路。其中离家的动力多是来自于反作用力,既有族人排斥、仇人逼迫,也有对家乡的伤心绝望,这从其著述的字里行间中能够嗅出。直到晚年,他都不能对家族纷争这件事释怀。

而他的出游,在历史上并非孤例,譬如司马迁、徐霞客,还有嗣祖和嗣母教诲,已经在其灵魂中发芽。唯一的争议点,其选择的方向是北上,而非西进南下,则说明他对北方的希冀和某种好感。陈友乔、黄启文分析,“他之所以走上北游这一条 ‘不归’路,地域倾向性是众多原因之一。顾炎武是南方人,但他对南方心存偏见,而钟情于北方,尤其是西北,至死也不肯回故里昆山。[10k]”

他的离乡,也是对其自身性格及其遭遇的复杂矛盾的解构。对于顾炎武习性,早年就因他与同庚挚友归庄反清复明、藐视科举,而获“归奇顾怪”[11]一说;而后又“疏离祖居地,而对客居地产生认同感”[12],对此,孙静庵总结道:“炎武生性兀傲,不谐于世,身本南人,好居北土,尝谓人曰:性不能舟行食稻,而喜餐麦跨鞍。’[13]”

透过其奇特的性格,又能发现其经历中透出的深刻的逻辑关系。因为继承家产及典田一事,致使家族纷争,亲族与他视若寇仇;进而导致顾叶较量,加上抗清失败,在与多方争斗中,他已竭尽全力,伤痕累累。以笔者判断,在处理这些内外冲突上,他并非俗界能手,而经常意气用事;面对山河破碎,他更是难有作为。与其这样如行尸走肉,不如归隐学术,按照弱冠时代的理想,来一次人生大转换。

顾炎武故居

于是,在他45岁的壮年,他就决然离去,再没有回返。直到25年后的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农历正月初八,顾在山西曲沃坠马病倒,于次日凌晨溘然病逝。之后由嗣子顾衍生扶棺南归昆山故地。

需要交代的是,那个凶恶的叶方恒,在1658年高中进士后,也离开昆山,“携家赴任,时移事易,怨仇消泯”[14]。叶方恒先后在贵阳、山东任职。后来在济南任职,此时顾炎武就活动于济南附近。终于有一天,即康熙十二年 (1673 年),叶某主动示好,邀请顾炎武“同游泰山”,顾炎武婉拒之。叶方恒邀他,显然是希望与他冰释前嫌。其中原因也许是良心发现,觉得他的做法太过分,或者还有其他政治考虑,譬如顾及顾氏影响力和其外戚势力,顾炎武有三个外甥中进士后,在京城仕途正盛,此为煊赫一方的昆山三徐”,其中徐乾学已经是当朝大学士。虽然叶氏与徐也沾亲带故,但顾、徐的甥舅关系更为亲密,叶氏不能不投鼠忌器,主动缓和之。见顾炎武没有理会他,叶氏又带着厚礼亲到馆驿看望,正好顾外出未归,二人未能晤面。[15]此后,顾叶之间的仇怨逐渐冰消,算是一段江湖佳话。

虽然那个肇事的堂兄顾淮早已入寺院做了和尚,但顾炎武与族人关系却没有改观。如赵刚分析的,“家难的阴影似乎伴随着他整个后半生,这从另一角度说明,顾炎武之所以不敢南归,主要作祟者是他的族人,而非叶方恒。至于叶方恒,他同顾炎武的冲突是顾氏家难的延伸,除经济纠葛外,不存在类似顾氏族内的‘不戴之仇’,一旦时过境迁,自可言归于好。[16]”

(六)

我们今天已经知道,顾炎武,字亭林,清初三大学者之首,爱国思想家,国史上的七十二大儒之一。在他去世时,虽然在民间颇有些名气,但在体制之内并无什么地位。顾氏坟茔冷清于昆山故里,无人光顾。但他的名声在却道光年间,开始愈来愈显,其契机就是民族危机的加深,士子们开始上书呼唤“顾炎武”这个名字。顾炎武开始透过尘封的历史,散发出思想的力量。民国4年(1915年)五月,袁世凯与日本签定不平等的21条后,举国大哗,维新派、革命派均奉之为圭臬。梁启超根据顾氏的《日知录》卷13中的一语,“保国者,其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尔矣”,将其归纳为八个字,而后响彻了整个近代中国,直至今日,那就是: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此后,中国人知道了落魄的民间儒生顾炎武。知道了他的“经世致用”之学!知道了在漂泊流窜中仍胸怀天下的那位明末遗民!此后,天下知识分子在其思想力量的感召下,行动起来,加入到救国图存的运动之中。

他的思想整整影响了一个半世纪的中国人。

走进国家图书馆,那里摆放着这位狂人的著作,竟达370卷、1200万字,其中有《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日知录》等等!他北漂25年,完成了一个学术机构方能完成的皇皇巨著。其学术研究之广渗透了社会的方方面面。

他以遗民自居,终身活在其“明道救世”“重回明朝故国”的理想中,面对复国大业的无望,他由政治遗民转为文化遗民,仍然恪守节操,且矢志不移。他背负着十字架,始终不与清朝政府合作,多次拒绝清朝的延揽,独自踽踽于民间荒野之中。如其诗文所述,“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自望河清。”[17]

顾炎武直到晚年,其期盼的梦想始终没有实现。而他已经垂垂老矣,“衰疾渐侵,行须扶杖 ”[18]。以世俗考量,顾炎武走过的是“异于常人”的奇特人生,其中无处不是大尴尬和大落魄!

值此明亡清继,他不能与时俱进,而是选择至死不仕清,终身没有体制身份;他没有科举功名,终身以遗民和士人身份自居,“身沉心不改”;他出生望族富室,却经济窘困,即使老之将至、发妻去世,悬于北国而无法南归故里;他半世飘零,没有安身之家,仅有一嗣子和一堆书卷相伴;他从狂生到儒生,从抗清志士到江湖游客,除了浪得浮名,世俗人生近乎于失败!他没有重回大明,反而与清代沉沉地持续下去,并成为一个多余的“前朝遗民”!他胸怀天下,以天下为己任,却不能安身立命,拥有一张安稳的书桌;他以汉代郑康成为偶像,其心思、性情却少有人理喻,多以怪人视之。

对于离乡北游,他并无悔意。其至友归庄也持类似观点,他曾在给顾的信中说:“使兄不遇讼,不避仇,不破家,则江南一富人之有文才者耳,岂能身涉万里,名满天下哉!”

顾炎武游学北方,漂泊江湖,或旅行,或读书,或交游,成就了其学术人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继往开来,而后学有大成,使顾炎武成为清学之开山始祖!秦晋是其羁留之地,河东是其魂归之土。他的价值观,显然是从人生大理想处来衡量的;却是在世俗中体尝过多的苦涩心酸。

生前死后,造成其人生价值的巨大错位。

其命运犹如西人梵高!

至此,笔者似乎能够与之灵魂走近。其经历充满了矛盾性,在清初文人中最为奇特:从昆山狂生——抗清志士——朴学大师,他的人生波澜壮阔,为天纵之才。他是当世的落魄人,又是后世民族精神的承载者。他以一介匹夫存世,却在历史的紧要处,以匹夫有责的情怀济责天下!试问,如此汪洋恣肆的人生,清初能有几人乎?!

晚生徐储在路经山西曲沃,在宜园废址上凭吊这位清初客居于此的江南大儒时,曾赋诗:“去国真怜著作才,穷愁投志此山限,抵今绛侩余清波,想见先生洗砚来。” 诗中的追念之情,溢于言表,让后世晋省学人感同身受。

收笔之时,笔者重新调出中学时代的顾炎武画像,眼前的此人不再是莫名其妙,其五官中透出士人那股忧国忧民的气质,保持着“纵往观来”的姿态,兀自静静地望着我,让笔者感受到了其灵魂之分量。

最后,让我们拜读一下顾炎武留给世界的那首《精卫》诗吧: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

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

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呜呼!

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雀来燕去自成窠。

参考文献

[1]陆清献:《日记》,引自王遽常辑注、吴丕绩标校《顾亭林诗集汇注》第449-45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2]王蘧常辑注、吴丕绩标校:《顾亭林诗集汇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49—450页。

[3]赖浩然,《恶奴欺主,顾炎武被迫离乡》,《文史博览》,2017年第2期。

[4z] 参见顾炎武:《答再从兄书》,《蒋山佣残稿》卷一,《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

[5]参见马一平:《顾炎武家世新考》,《苏州教育学院学报》,第35卷第3期,2018年6月。

[6] 参见顾炎武:《与归庄手札》,《亭林佚文辑补》,《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

[7][h]毛亦可:《顾炎武佚文〈寄子严书〉考述——兼论顾炎武立嗣孙对清代嗣法的影响》,《清史研究》2019年第1期,第97页。

[8]毛亦可:《顾炎武佚文〈寄子严书〉考述——兼论顾炎武立嗣孙对清代嗣法的影响》,《清史研究》2019年第1期,第97页。

[9]参见徐奉先:《论顾炎武读书、游历与治学之关系》,《云梦学刊》,第33卷第6期,2012年11月。

[10]陈友乔、黄启文:《顾炎武北游不归的地域倾向性探析》,《武汉交通职业学院学报》,2008年12月,第10卷第4期。

[11]参见清·江藩:《汉学师承记·顾炎武》,其中有“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

[12]参见陈友乔:《顾炎武北游不归之原因探析》,《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3月,第36卷第2期。

[13]参见孙静庵:《明遗民录》卷二十六,《顾炎武传》,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

[14]顾衍生:《顾亭林先生年谱》不分卷,第 648、653、659、665 页。

[15] 参见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蒋山佣残稿》卷二《与叶嵋初 》,中华书局,1959年版。

[16]参见顾炎武:《蒋山佣残稿》卷一,《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 1983版。

[17]参见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卷三,《五十初度时在昌平》,中华书局, 1959年版。

[18]参见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蒋山佣残稿》卷一,《与李中孚》,中华书局,195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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