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科革囊渡 忽必烈的豪赌

蒙军在江淮一线虽已饮马长江,但就是攻不过去,在四川又被方山城堡防御体系所阻挠,因此,“斡腹之谋”作为蒙军灭亡南宋的总体战略,假道吐蕃,南下大理,继而北上夹击四川,东出占领贵州,进而直捣南宋腹地。

金沙江丽江奉科江段,当年忽必烈渡江处。 (马恒健/图)

云南丽江市区以北两百公里开外的崇山峻岭之中,万里长江第二弯乱石穿空的江岸,一幕历史的大戏曾在这里登场,一场事关朝代更替的豪赌曾在这里开盘,一个堪比偷渡阴平的军事奇迹曾在这里创造。

这里,是丽江奉科镇革囊渡口至宝山乡石头城的金沙江江段。它承载过忽必烈远征大军争流横渡的蔽江革囊,见证了蒙古铁骑南征大理的军事壮举。

临江凭吊

清晨,我在宝山乡石头城一家濒临金沙江的客栈里,被此起彼伏的鸡鸣吵醒,接着,耳畔又响起“得、得”马蹄声和悦耳的铃铛声。这是往外运山货、出外购买日常用品的马帮,作别给他们带来温暖的炊烟,披着熹微的晨光出发了。

在当今,地势偏远的石头城至今仍不通铺装公路。极少数家庭虽然拥有三轮汽车或小型货车,但通往处界那条唯一的机耕道狭窄而崎岖。所以不少人仍喂养骡马作交通工具,并且把这些牲口喂养得体格健壮。而驾驭这些骡马的马夫,竟然多数是纳西妇女。不过,要赶骡马出远门,还是纳西汉子的事情。

凝视眼前三三两两走过的赶马汉子,我仿佛置身于发黄的老照片中,跻身于茶马古道上踽踽而行的马帮行列。然而,他们人手一部的智能手机传出的音乐铃声,很快将我拉回到现实。

宝山石头城依然可以见到马帮。 (马恒健/图)

吃罢早饭,我走出石头城东城门,穿过展延至金沙江边的层层梯田,与金沙江水亲密接触。

临水而立,江风强劲,几乎令人站立不稳,若正面迎风,甚至有点窒息的感觉。这劲风来自于令当地船工谈虎色变的太子峡口。

金沙江在丽江境内有两个奇险的峡口,一个是众所周知的虎跳峡,如今的旅游热点,另一个便是由此处上溯十多公里的太子峡。此峡西侧的陡峭高峰原名雪山关门,因当年身为皇弟的忽必烈翻越此山,从而更名为太子关,峡谷也随之更名。由于太子峡以上的金沙江江段地势较为开阔,来自川西滇北高原的山风,被逼仄的太子峡挤压后喷发而出。

眼前金沙江水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排空大浪和惊心漩涡。然而船工告诉我,由于江底乱石嶙峋,水下暗流十分汹涌,不要说泅渡,就是经验丰富的船工驾船也得随时小心,并且要特别关注江风的风力和风向。

七百多年前,马蹄卷起的旋风也能将山冈荡平的蒙古铁骑,在南征大理、以图实现“斡腹之谋”、继而灭掉南宋的途程中,在这险恶之境,一度望狂野的金沙江而兴叹。

史学家考证并确认,金沙江在丽江的奉科乡至宝山乡石头城江段,是1253年秋忽必烈亲率的南征大理的中路军渡江段。清代大儒孙髯翁所撰的昆明大观楼长联中,以“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十六字,勾勒出自汉至元历时一千四百余年间,对滇地历史走向有重大影响事件。其中的“元跨革囊”,便是指忽必烈这一远征。

远眺宝山石头城。 (马恒健/图)

元跨革囊

金沙江在这里完成了第二次壮丽的大拐弯,历史大戏的主角也将在这里华丽登场。

早在成吉思汗在世之时,蒙军已初步形成“欲借路云南,图我南鄙(南宋)”的“斡腹之谋”。因为蒙军在江淮一线虽已饮马长江,但就是攻不过长江,在四川又被遍布全川的南宋方山城堡防御体系所阻挠。因此,“斡腹之谋”作为蒙军灭南宋总体战略,在蒙哥1251年6月坐上汗位后就开始实施了,即假道吐蕃和偷越川西高寒地带,南下大理,继而北上夹击四川,东出占领贵州,实现自西南方对南宋的战略包围,进而直捣南宋腹地。

这是一场事关成吉思汗描绘的宏图大业能否实现的豪赌,作为大汗之弟的忽必烈,自然当仁不让,被委以南征的重任。

既然是事关江山社稷的豪赌,那么,天大的气魄与精深的谋略,缺一不可。1253年,忽必烈统率十万大军,从宁夏入甘肃,经六盘山后集结于甘肃南部临洮,然后进军川西北的忒剌(今松潘西北)。在这里,忽必烈为增加取胜的概率,将大军分为东、西、中三道兵,以图对大理国形成钳形攻势:兀良合台率西道兵,经今四川甘孜州理塘、乡城一带进入中甸(今云南迪庆州);抄合、也只烈率东道兵经四川西昌、会理进入云南宁蒗;忽必烈亲率中道兵经今四川木里、云南永宁直抵金沙江。这次远征,忽必烈帐下的重要谋士、将领一个都没有缺席。

长江笫二弯的崇山峻岭。 (马恒健/图)

忽必烈的中道兵所经过的“山谷二千余里”,是一条古代兵家未曾涉足的高寒地区,雪山连绵、峡谷崎岖、渺无人烟。这类似曹魏名将邓艾偷渡阴平,但自然条件更为严酷恶劣。

蒙军中道兵“下西蕃诸城,抵雪山,山径盘屈,舍骑徒步”,以致忽必烈这个体格健硕的蒙古大汉,也时常被部将轮流背着前行。渡过大渡河后,“入不毛瘴喘沮泽之乡,深林盲壑,绝崖狭蹊,马相縻以颠死”。进入在四川与云南交界地带,“稠林夹路”,行进更是艰难,只能“彪骑单行”。

蒙军中道兵历尽艰险,终于进至云南永宁。永宁即今云南宁蒗的永宁镇,与四川盐源的泸沽湖镇隔湖相望。此地平畴百里,物产丰饶,是川西南与滇西北之间的一处难得的温柔之乡。忽必烈命中道兵全军在永宁休整,如今,在永宁镇尚有忽必烈驻跸的遗迹。

养精蓄锐后的蒙军,士气高昂地向西南方向翻越瓦哈山,到达今宁蒗拉伯乡拉伯行政村。他们日思夜想却又望而生畏的金沙江,就在脚下。

滔滔金沙水,巍巍太子峰,将见证“元跨革囊”历史大戏的登场。

渡口怀古

宝山乡石头城至奉科乡的十多公里金沙江江段,是当年蒙军中道兵兵分数路渡江处。作为主帅的忽必烈抢渡金沙江的中心渡口,在奉科乡善美行政村古孔美渡口。

我在石头城下的金沙江畔盘桓良久后,便驱车前往奉科乡。此前,我抵达石头城当晚,便用高德地图再次了解去奉科乡的路途,结果显示路程123公里,耗时竟达12个半小时!我不禁怀疑手机有误,用同行者手机再试,丝毫不差。

于是我请当地人联系船工,走金沙江水路去奉科,因为水路仅20余公里。岂知多位船工一致表示,他们是仅仅能乘坐不到10人的小机动船,虽然在风平浪静的日子去奉科,来回也就两个多小时,但这段时间太子峡江段风实在太大,船翻人亡的可能性较大,不能去。

无奈之下,开车继续上路。总的来讲,高德导航是确切的,那就小赌一次吧。

一路坡陡弯急、时遇冰雪路段,但路面还算平整,两车相错也毫无问题。小赌获得全胜,抵达奉科乡古孔美渡口时,耗时仅4个小时。

金沙江在丽江境内的流程600多公里,多数江段为高峡陡谷和激流险滩,而我眼前的古孔美渡口,确为一处相对安全的渡江处:对岸宁蒗拉伯乡的拉卡喜里,沿江一两公里的河岸是纵深数百米的缓坡,利于大部队集结和统一指挥,渡江的大批器材也便于在江边存放周转;奉科乡这边的江岸,虽然山峦起伏连绵,却不陡不险,即便遭遇阻击,要攻上山头占领制高点也不十分困难。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水情。

自古以来,金沙江在丽江北部的江段有多处渡口,由于奉科是四川木里、盐源乃至西昌进入纳西族地区的必经之地,古孔美渡口便成主要渡口。而渡口位置的选择,水流平和是重要条件。在这里,江面宽阔意味着水流流速较低,可近乎直线渡江从而缩短时间;两岸并无险山夹峙意味着江底少有崩塌的山石,也就少有旋涡暗流,比较安全。

奉科革囊渡口。 (马恒健/图)

蒙军在这里渡江,其实也准备了少量皮船、木筏、皮筏,也只能准备少量。数万之众渡江,主要用的就是革囊。《元史·世祖本纪》对此记载明确:“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

据说,是当地纳西人献计用“革囊”来渡江,忽必烈采纳了这个建议。所谓革囊,就是将剥下的完整牛皮、羊皮的四肢、肛门等处扎紧,充气后作漂浮器材。用绳索将多个这样的革囊绑在纵横交错的木、竹架子上,就成了皮筏。

我向几位当地的中老年人了解,他们都没有见过革囊了,只是听老一辈讲,若是单人渡江,则将一只革囊捆在身上泅渡,若多人同时渡江,则将若干只革囊拴在扎成十字或井字的木架上,人趴在上面渡江。

遥想当年,千军万马在此决绝地扑入金沙江,江面上囊筏如蚁,江风里呐喊如雷,江水为之变色,群山为之低头,是何等的惊心动魂!

对忽必烈南征大理的军事行动,清代学者顾祖禹十分感慨地说:“吾观从古用兵,出没恍惚不可端倪者,无如蒙古忽必烈之灭大理也。”(《读史方舆纪要·云南方舆纪要序》)。

忽必烈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故事,也留下了一道“豆腐炒肉”的菜肴。当年他革囊渡江后,当地纳西首领麦良大摆宴席迎接。由于当时食物匮乏,肉食更为紧缺,为使菜肴看起来更丰盛,麦良命人在炒肉中加一些豆腐,配上葱头、蒜苗合炒。蒙军将士吃罢,无不叫好,于是这道菜便流传至今。

历史尘埃落定,这一军事行动的最重要贡献,在于打破了唐宋以来南诏、大理国500多年的地方割据局面,使云南同内地一样,在历史上首次成为中国的一个行省。

也正因为有了忽必烈南征在云南打下的根基,元朝统治中国的时间共89年(1279年–1368年),而在云南的统治则长达128年(1253年–1381年),所以“元跨革囊”名列传诵千古的昆明大观楼长联。

2018年,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奉科镇人民政府在古孔美渡口立碑,其碑文这样写道:“元跨革囊,赤心可鉴,铁马金戈,一往无前,华夏一统,德音永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我下到江滩,任凛冽的江风吹拂我无限的遐想……

马恒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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