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英雄谁敌手,被“低估”的南北朝战神刘裕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写这首词的时候,辛弃疾调任镇江知府不久。在后人眼中,辛弃疾是以文章名满天下的。然而真正让这位诗人引以为傲的,其实是其“武功”。1161年,正是金人大举南侵、中原遍地战火的至暗时刻,年少气盛的辛弃疾便聚集了两千乡党,随耿京起义。仅仅一年之后,辛弃疾便率领五十多人,在五万人的敌营中生擒叛将张安国并押至南宋都城——这一年,辛弃疾刚刚二十三岁。

只是辛弃疾不会想到,这竟会是自己作为一名将领一生最精彩的时刻。在这之后,南宋的主和派渐渐掌权,北伐的呼声在朝廷一天比一天微弱,尚有大好年华可以建功立业的辛弃疾居然再未踏入中原,更不用说那个距离临安近一千公里之遥的历城(济南)——那个辛弃疾日思夜想的家乡。

许多年后,辛弃疾登临北固亭,因感叹报国无门的失望,凭高望远时满怀悲愤,不知不觉想到了七百年前那位“寄奴”的北伐战事,遂信手写下一阙《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又过了三百年,号称“明代三才子之首”的杨慎在撰写《词品》时感叹道:“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

那么,让辛弃疾触景生情,书写出杨慎眼中“辛词第一”的“寄奴”究竟是谁呢?答案便是南朝第一帝:刘裕。

被“低估”的南北朝

相比于辛弃疾的词,刘裕的名气远远称不上响亮。因为沾上了《永遇乐》的光,“寄奴”二字甚至可能比刘裕本尊还出名。所谓“寄奴”,就是寄养在亲戚家的孩子。刘裕生于赤贫之家,刘父难以抚养幼子,曾想将刘裕抛入长江,因刘裕姨母不忍心并将其收养,这才捡回了一条命,“寄奴”这一小名也由此而来。当时正值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分裂时期,战事频繁,命贱如纸,被称为“寄奴”的普通百姓想必数不胜数。不过,这个“刘寄奴”的命运却并未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反而在变局之中步步为营,最终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永遇乐》中那一段“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北伐历史,便是由这位刘寄奴和王镇恶、沈田子等一班名将书写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标题中的“京口”,正是刘裕举兵起义、开创霸业之处,怀古伤今,也不由得辛弃疾不泼墨挥毫,追思前人的光辉岁月。

不过尽管如此,刘裕一班英雄也实在很难称为中国历史上的明星人物。在他们之前,三国时代英雄辈出;在他们之后,隋唐之际群星璀璨。在曹操、诸葛亮、程咬金、罗成们面前,一声“寄奴”,实在显得有些不够看。辛弃疾最热切的文字指向如此“边缘”的一个时代和如此“冷门”的一个英雄,是意外么?

当然不是。事实上,南北朝的五胡十六国堪称中国历史上最华丽、最血腥的时代。《三国演义》到西晋统一戛然而止,但西晋统一并非太平盛世的起笔,而是另一个恢宏乱世的开端。八王之乱后西晋迅速瓦解,中原开始了漫长的“五胡乱华”时期,而江南则经过了宋齐梁陈四朝更迭,中国正式进入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南北朝。正朔分南北,战事却不分南北,北方统一之前十六国群雄逐鹿,北魏统一之后又有东西分裂,发生在这一时期的统万城之战、东西魏潼关之战等均是足以写入兵书的著名战事。而南朝更迭史更是与一次次的北伐牵绊在一起,时不时上演一出饮马河洛的史诗,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令毛泽东“为之神往”的白袍将军陈庆之正是南朝梁的将领。南北朝的历史完全配得上《永遇乐》的盛名,只是缺少《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这般流行于市井之间的通俗小说,以至于多少故事,最终被低估和埋没。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南北朝历史之壮烈在五千年中国史中罕有匹敌,个中之英雄比之于任何时代最杰出的人才,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其中最杰出的,便要数这“刘寄奴”。辛弃疾在另一首几乎同名的词作《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曾有名句:“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这里的“曹刘”指的是三国时期的曹操与刘备,但若穿透时空,将二字放在曹操与刘裕身上也不遑多让,甚至二人更旗鼓相当。 曹操与刘裕均为寒族武人,在士族、清流占主导地位的时代,两人本很难打破阶级固化的“天花板”,但都通过个人的杰出才能完成了“逆袭”。两人均非传统意义上的“模范”,一个放荡不羁,一个“不治廉隅”,却又都被慧眼独具的名士给予了“英雄”的评价——曹操被许劭称为“乱世之英雄”,而王谧则称赞刘裕“卿当为一代英雄”。曹操半生戎马,著《孙子略解》《兵书接要》等兵书,而刘裕同样身经百战,撰有《兵法要略》。曹操因首倡义兵号召天下英雄讨伐董卓名满天下,刘裕也因京口举兵起义剑指桓玄而通向封侯之路。曹操追谥为“武”,而刘裕的谥号同样为“武”,魏武帝奠定了三国大格局,而南朝宋武帝则书写了南朝的“卷首语”。非常之时乃有非常之人,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有了以刘裕为代表的风云人物,南北朝的舞台自然不会寂寞。然而辛弃疾一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却远远未道尽南北朝的全部,因为在战争史背后,还藏着一部精彩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政治史。

南北朝一边是“魏晋风骨”,一边是军人政治,门阀势力在宋齐梁陈的禅位间此消彼长,军人政变居然在百余年成了“主旋律”。士族间的尔虞我诈、朝廷的内耗分崩在舞榭歌台间上演了漫长的“第二战场”,北伐一次次中道崩殂未必是南朝军队战力不足,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只是南朝的“精神延续”。只可惜,如此丰满的历史却未能孕育出一部足以与《三国演义》比肩的文学作品,众多故事散见于《世说新语》《太平广记》《太平御览》《艺文类聚》等古籍中,成了星洒天际的遗憾。

楼船铁马刘寄奴

这种遗憾,对于史家来说同样是一份诱惑力极大的挑战;而作为历史作者中的一员,李硕也欣然提笔,写成了《楼船铁马刘寄奴》一书,工笔细描起南北朝这段被“低估”的历史。与传统史家所关注的“魏晋风流”不同,李硕的笔锋抛开了这些在政治上、军事上毫无建树的士族高门,而将浓墨重彩留给了真正值得的人——刘裕。在“引子”中,李硕用热情的语调表达了自己对刘裕的推崇:开创王朝的草莽英雄很多,如刘邦、刘秀、石勒、李世民、朱元璋等,但他们面对的局面都要比刘裕轻松,因为各地军阀混战,没有统一的压制力量,即使一两次战败、血本无归,他们也有机会卷土重来。只有刘裕不一样,他没有生逢乱世浑水摸鱼的机遇,只要一次战败就意味着彻底毁灭,他的对手有宗教叛乱者、士族篡位者、北方民族政权、昔日盟友,每一次战争都是大胆弄险,每一次都最后获得胜利……

而在正文中,李硕的笔法又转向史实沉稳,从桓温、桓玄专政、东晋内部出现荆扬之争开始说起,以互见笔法勾勒了前秦统一北方之战、淝水之战、天师道卢循起义、鸠摩罗什东来与法显西行,在严肃分析当时军事地理、兵器科技、军队战力等因素的基础上,最终以借刘裕一生沉浮将南北朝开幕战史娓娓道来。每读到关键处,其山川地貌、季节冷暖的细节把握颇令人有穿越时空身临其境之感;而搜集自诸多志人小说集、类书的诗歌、轶事穿插其间,又因故事的真实而有了悲喜嗔怒的生气。

以辛弃疾《永遇乐》为起点走入京口北固亭,是绝佳的选择;以李硕《楼船铁马刘寄奴》为起点走入南北朝历史,也绝不会让人失望。且看书中描绘刘裕京口起兵的那段文字:“他们(刘裕的军队)的右边是浩荡奔腾的江水,江滨绿柳如云;左边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山间杂花竞放,群鸟啼鸣,花瓣伴随着微风纷扬飘落。这支千余人的绛红色小队伍,匆匆行进在迟来的江南春色之中……”何其优美,又何其残忍,像极了一千七百年前,东晋那个沾血的江南之春……结语关于南北朝历史,有一点《楼船铁马刘寄奴》中没有多花笔墨,但颇值一提:刘裕受东晋末代皇帝司马德文禅位后,派人将司马德文闷杀。而“报应”在半个世纪后来临:南朝宋末代皇帝刘准被另一位权臣萧道成篡位时,萧道成派出的杀手也回应了一句:“官先取司马家亦如此”。

宋元之际的史家胡三省针对此事说“自是之后,禅让之君,罕得全矣”,言语中大有批评之意。其实这倒也未必是刘裕作茧自缚——军人生死疆场,刀头舔血,见过太多生死,出手便难免狠毒。刘准临终前感叹“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刘裕若泉下有知,恐怕不会有丝毫同情,反而会怒后人不争了。

《楼船铁马刘寄奴》没有详细描绘这一事件,但读者掩卷之余,一定也明白刘裕是这样的英雄,因为书中的刘裕便是如此“生活”。李硕写完《楼船铁马刘寄奴》之后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写出这本战史也有点‘打擂台’的意思,期待能出现和本书较量的战史作品,我们的历史研究和叙事也要进化。”正如刘裕之于南北朝一样,《楼船铁马刘寄奴》不一定会是南北朝战史这个擂台最后的胜者,但已经足够抢眼。

本文转载自北京出版集团旗下微信公众号尚书,作者江隐龙(书评人)

《楼船铁马刘寄奴:南北朝启幕战史》

李硕

文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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