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三】:治隆古今

一起来读《资治通鉴》

No.332

2022.07.29

上厉精求治,数引魏征入卧内,访以得失;征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二·唐纪八》

本篇,我们来介绍贞观之治。 很大程度上,李世民才是唐朝的开国之君:不管是开国武功,还是有唐一代的典章制度,几乎都是李世民的功绩——即便我们知道唐初的历史曾经被篡改,但这个结论,依然是确定无疑的。 而武功赫赫的李世民,以开国皇帝“之实”,开创出的却是一个文治昌明的治世。而且,这一治世所能达到的高度,甚至是自中国有信史以来,未曾有过的。 李世民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能取得如此成就?这一篇,我们就来聊这个内容。

先从《贞观政要》里的一段记载聊起: 李世民问大臣,隋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大臣们回答:隋文帝克己复礼,勤于政事,虽然不能算是一代仁君,但他的励精图治还是有目共睹的。 可李世民并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不是否定隋文帝的这些优点,而是更关注隋文帝的那些缺点。 李世民说,隋文帝“性至察而心不明”,具体体现,就是不愿意相信大臣。当然,这跟隋文帝自己的实际经历有密切关系,他是趁周宣帝去世后操纵朝政才得以篡位自立的,自然不会愿意去相信大臣们的忠诚。 而既然不愿意相信大臣,那就只能自己亲力亲为了,这样“勤政”的皇帝不也挺好吗? 李世民觉得不好。其中的关键,在于事做得太多了,犯得错也就多了。隋文帝既然不愿意相信大臣,就只能事必躬亲,可国家如此之大,事情千头万绪,肯定容易出错。而出错以后呢?群臣知道皇帝的心意,只会一味逢迎,自宰相以下,都只能按照皇帝的旨意行事,既不会主动给皇帝提供解决方案,也不会在皇帝出错前后苦心规劝。 李世民说,如果做十件事,有五件做对了,这固然好。但皇帝亲自处理政务,做错了臣下不会指出来,这就导致错的那五件事所造成的影响,更加恶劣。如此随着时间推移,错只会越来越多。 因此李世民认为,与其如此,还不如广选贤才,再加以激励督促,使他们各尽其能,这不是更好的办法吗? 在这种人才观念的指引下,贞观一朝,名臣良将之多,几乎是历代之最。不管是大名鼎鼎的房谋杜断,还是长于行政的马周岑文本,又或者是诤谏著称的魏征李纲,都是一时之选。 在名将方面,李靖李勣自不必说,从贞观朝成长起来的苏定方薛仁贵,也称得上是一代名将。 而如果把人才的范围再扩展一下,我们还能看到精于医道的孙思邈,精于天文历算的李淳风,精于画技的阎立本,等等等等。 人才从来都不是“天公抖擞而降”的,而是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被发掘与成长的。

如果说对隋文帝只是不赞同的话,那么李世民对隋炀帝的批评和借鉴,则贯穿其整个执政生涯的始终。 隋朝的灭亡,不论被多少史书和故事描述得触目惊心,于我们今人而言,都只是纸面上的历史。但对当时亲历过的人却不同,那样一个大帝国,看起来如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一般,却在十年之间就灰飞烟灭,轰然崩塌,这种由极盛到极衰的巨大冲击,对任何一个亲历其中的人来说都是刻骨剥肤之痛,远远比从史书上看到二世而亡的记载要深刻得多。 自然而然地,天下安定之后,总结隋亡教训,就成为了唐初君臣所需要思考的重要命题。 而贞观年间所做的总结,如果用四个字概括,就是:约束皇帝。 这里的“约束”,不是我们如今理解的“把权力关进笼子里”的那种约束,而是指约束皇帝的胡作非为:自秦始皇以来,帝制时代的皇帝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对一个国家至关重要——贞观君臣并没有想要改变这个现实,他们的追求是约束皇帝,而非约束皇权。 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制国家,最大的危害就是帝王胡作非为:或者穷奢极欲,或者好大喜功,或者不务正业……凡此种种,都会给国家造成巨大的伤害,甚至毁掉一个国家——隋炀帝可谓是其中典型,典型中的典型。 但相应地,一个明君也可以让国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因此,贞观君臣希望在皇帝的具体行为上,通过制度、传统以及文化,为皇帝设置价值观与行为准则,以此对其进行约束,以期达到国家大治的目的。 这个价值观和行为准则很好找,就是儒家的“圣王”标准:节欲纳谏勤政爱民。 进行约束才是其中的难点,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李世民给自己找了一个帮手:魏征

贞观之治中,魏征的作用特别的大——这不是后世的揣测,而是李世民亲口说的。 《贞观政要》记载,有一次,李世民问近臣:打天下难还是守天下难?房玄龄说打天下难,魏征说守天下难。 到底谁更难?李世民用了一个和稀泥的态度,说房玄龄陪我一路打天下,九死一生,所以说打天下难;魏征随我安天下,居安思危,所以想的是守天下难。 守天下难在何处?就难在居安思危。道理谁都知道,但知易行难,有多少人“道理都懂,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这不是只有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才要面对的困扰,李世民也依然也有这种烦恼,所以这时候,魏征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魏征存在的意义,就是告诉李世民,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并不是说你是皇帝,有了最高权威就能掌握绝对真理的。只要是人,就会有人的弱点:或是追求享乐,安逸懈怠;或是无意中作恶,为祸而不自知;又或者是知识结构上存在盲区,等等等等,这些都需要有人提醒你:你不是永远正确的。 李世民就用魏征来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不是又有问题,又犯错了。 魏征的作用,其实很像现代体育竞技个体项目中的教练。教练并不比运动员跑得快,但他却能让运动员跑得那么快,这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独门秘籍,而是他能以一个专业人士的视角从旁观察,发现运动员在跑步中存在的各种瑕疵甚至错误,再结合其个体特征,做有针对性的改正。 这件事,运动员自己做不了,只能依靠一个人在旁观察他,并督促他改正。 魏征的作用也正在于此:他在李世民身边十几年,虽然也有具体的行政职务,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作为李世民的“教练”,告诉李世民哪里做得对,可以继续保持;哪里有问题,需要持续改正。 这个道理看上去一点都不复杂,简单得如白开水一般,但真正能做得到的人却少之又少。你若不信,不妨把公司大大小小领导的名单拉出来,认真检视一下当中有几个人能真的时时刻刻保持谦卑,认真对待下属提出的不同意见。 而且这并不是因为领导们颟顸无知,你甚至可以对自己也进行一遍审视:当别人指出你的不对时,你是会无条件的接受,还是下意识地辩驳否认? 如此对比,你才能发现李世民的难得与可贵:他以帝王至尊,主动放下身段,接受魏征的“辅导”,长达近二十年。翻开《贞观政要》,里面有很多魏征对李世民诤谏的例子。魏征不仅常常不给李世民面子,甚至还不乏冷嘲热讽: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病逝。李世民与这位发妻之间有深厚的感情,在葬礼后,李世民仍念念不忘,又命人在宫中搭建高台,远眺亡妻葬所。某次,魏征正好在宫中,李世民便引魏征一同登台眺望。魏征对于李世民这种“非礼”的举动很不以为然,便问李世民,请问陛下让老臣看什么呢?李世民用手一指,魏征说,那是昭陵(长孙皇后即葬于此)吗?李世民说对呀。魏征说,哦,那我看到了,我还以为陛下让我望献陵(李渊陵寝)呢!李世民讪讪,不久后,便将高台拆除。这就是千古一帝的开阔胸襟和卓越追求。

除了主动创造外部约束鞭策自己外,李世民在自我的认知和修养上,也主动朝着儒家“仁君”的目标前进。 经历过隋末战乱后,唐初君臣特别重视民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在贞观君臣看来却格外有现实意义:隋朝已经做到了府库充盈,外夷臣服,兵多将广。但强大如斯,依然因为民不聊生而快速覆亡,那些看上去国力强盛的“指标”,根本没有多少意义。 来看《贞观政要》里的另外一段对话: 李世民问王珪,为什么近代以来君臣治国,比上古时期要差很多呢? 王珪说,既有帝王的问题,又有大臣的问题。 古代的帝王行政,大多都崇尚清静无为(“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为己心。如今的帝王,却是损害百姓的利益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至于大臣的问题,汉代的宰相,无不精通儒家经典,朝廷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问,都引用经义来决断,因此人人懂得礼教,自然天下太平。但近代却重视武功,轻视儒术,有时掺用刑律来治理国家,儒家的行为规范既然受到损害,淳朴的民风也会受到严重破坏。再对比一下杨广当年对待百姓的态度,可谓是天壤之别。 隋亡历史的经验教训,再加上李世民对自身的约束,以儒家“圣王”标准对自己的主动要求……所有这些孜孜不倦的努力,最后终于有了结果:让我们来看看治世之巅的样子:

贞观初,户不及三百万,绢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米斗四五钱,外户不闭者数月,马牛被野,人行数千里不赍粮,民物蕃息,四夷降附者百二十万人。是岁,天下断狱,死罪者二十九人,号称太平。

四夷宾服,这是杨广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李世民做到了。同时,贞观不仅没有天下骚乱,烽烟四起,反而还物产丰茂,文教昌隆,天下太平。

番外 | 我们的说书时间

今天我们不走寻常路:正文只是配菜,番外才是正餐。 如果你看完正文,有一种“就这???”的疑惑感,那么接下来,我们才算是进入正题:到底什么才是真正成就李世民千古一帝的根本原因? 正文提到的内容和观点,基本上以《贞观政要》一书为主体。这本贞观君臣语录编纂于盛唐时期,目的就是总结贞观之治的成功经验,为唐朝后世帝王提供行为范本。 但可惜,这只是儒生集团——当然,也包括有追求的皇帝——的美好设想。 虽然他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现实是,此后的中国历史,再也没能重现贞观之治的辉煌。 为什么? 看上去,做一个像李世民一样的好皇帝也并不难。在他的生平里,似乎当好皇帝所需具备的素质,也就是些很司空见惯的东西,无甚特别之处。 什么节欲、纳谏、勤政、爱民,这几乎都是儒家价值体系里的老生常谈,历代帝王能做到者不乏其人,他们虽然不像李世民那么“全面发展”,但难不成,这一点点差别就是千古一帝和中庸之主的差别吗? 肯定不是。 事实上,我们在正文中所提到的李世民的那些优秀品质,可能根本就不是他能够成为千古一帝的最关键原因。 真正让他成就千秋伟业的,其实是时代。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中曾经解释过,历史发展到隋唐,中华文明已经在经历重重艰险之后,浴火重生。唐德刚先生有个“历史三峡”的理论,大意是历史的转型就如同舟行三峡,要经历千难万险,而一旦等到船出三峡,将驶向一片坦途。 这个理论借用到这里也恰如其分:经过四百年的战乱,自秦汉第一帝国以来积累的种种矛盾——包括士族离心、胡汉融合、文化包容等,基本上已经全部被解决。此后,中华文明将轻装上阵,奔向辉煌。 从必然性的角度来说,治世(或者盛世)是一定会到来的,这是李世民的运气使然:他所处的时代,需要一个仁君圣主。 吕思勉先生在其《隋唐史》中,对李世民的评价一般,甚至还不如萧衍:这主要是从私德角度而言。 的确,抛开佞佛,萧衍在私德上有不少长处。比如,萧衍几乎没有“食色”方面的欲望,而李世民的好色则有历史记载;又比如,相比于萧衍对宗室的纵容,李世民的杀兄逼父简直就丧尽天良。 但即便萧衍在个人能力上全方位碾压李世民,他也不可能成为千古一帝:萧梁的时代,是南朝士族政治走向没落的时代,表面的繁荣之下,整个社会已经积弊丛生,萧衍再怎么励精图治,也改变不了这一大背景。因此,在个人素质上,即便萧衍能够全方位碾压李世民,他也不可能开创一个治世之巅。 不过从偶然性来说,这一千古治世到底由哪个皇帝躬逢其盛,于个体而言充满了可努力的空间。 时间往前推几十年,我们会发现在上一个治世“开皇之治”里,隋文帝以中庸之能,竟然也能拥如此治世——从本质上来说,还是时代的作用。但隋朝两世而亡的结局,却让这个曙光初现的盛世戛然而止,隋文帝积攒了古今罕见的家底,也经不住他的败家儿子那么糟践。 我们甚至可以设想,杨坚家的老二如果能像李渊家的老二那么有出息——甚至都不需要他那么有出息,只要做一个安安稳稳的皇帝,就可能摘下这枚低垂的盛世之果。 在了解了这些差别之后,我们再来看贞观之治的辉煌,才能真正看到全貌: 吴兢在《贞观政要》中记载的内容,远远不是贞观之治的全部。只有在考虑了时代的大背景之后,李世民的那些“仁君”行为,才能催化出一个治世的出现。 在这里,可以用清朝做一个很好的对比: 清代帝王的平均个人素质,几乎是远超其他朝代的,而且还有如康乾一般的雄才大略之主。 但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清朝的末世生态。 时移世易,唐与清之间,相差了近千年。在这一千年间,华夏大地的政治逻辑没有改变,但整个外部世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晚清的历史,我们大体了解,人口爆炸、满汉矛盾、外国入侵、文明重建……这一系列问题,都不是传统的“仁君政治”所能解决得了的。 而对李世民来说,他出现在那样一个千载一遇的时间节点上,又加上了个人的努力,如此,才正好成就辉煌的治世之巅。 不可复现。

顺便再简单介绍一下后面的事。 王朝的更迭,其实是缓和、化解矛盾的有效途径。虽然我们都厌恶战乱之苦,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中国历史中,任何一个伟大时代的出现,都必然伴随着通过战乱解决矛盾的前奏。 贞观之治也是如此。 大唐还有更辉煌的开元盛世,但盛世过后便是急转直下:安史之乱并不是意外,而是大唐的壮大所产生的必然副产品。 看上去,“贞观-开元”一脉相承,但事实上,开元时期的大唐,已经远远不是贞观时期的大唐,不管是在政治、军事,还是财政、文化上,两者都已经完全不同——这部分内容我们会在以后的文章中具体分析。 这当中更为根本的问题,是大唐强盛了,然后下一步该怎么办? 登山的路虽然苦,但也是简单的,毕竟有“山顶”那么一个确定的目标在那里。而等到了山巅之后,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只要把盛唐之前的历史作为整体来看待,我们就可以发现开元年间的问题:从隋末战乱到开元盛世,国家已经完全恢复;自贞观以来开创的天下共主地位,也已经坚若磐石。 这个时候李隆基碰到的问题,其实和杨广是一样的:我手里有这么多筹码,为什么不去开辟下一个辉煌呢?难道非要躲在前人的阴影之下? 两人共同的选择,是用兵域外,差别只在于李隆基不像杨广那么好大喜功。但结果又都类似:杨广面对的是国内暴乱,李隆基见到的是军阀坐大。 历史在这里打了死结。

– Review –

李世民【一】:秦王破阵

李世民【二】:兄弟阋墙

大业终结:杨广之死

– More –

文字内容原创转载请移步公号获取授权谢绝未经授权转载三国之前内容已归档入微信公号“喻以流年”不再搬运图片来源于网络版权属于原作者如有不妥请告知删除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微信 美文-微信文章库-我的知识库 » 李世民【三】:治隆古今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我的知识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