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他是最有争议的宰相,也是最无可争议的君子

北宋时期,江西临川出了一位天才少年,他被人们称为神童。

有一次他翻阅《天元天宝遗事》,得知李白因做梦自己的笔上长出花后,就写出了许多漂亮的文章,他很是羡慕和好奇。

于是,他向老师请教,这世上真有生花的笔?老师拿出一大捆笔,对他说:“在这九百九十九支里,有一只是生花笔。但究竟是哪一支,连我也辨不清楚,你自己找吧”

“只要你坚持不懈,一支一支用下去,定能找到那只生花的笔”。

他信以为真,一支一支地写,许多人都劝他放弃,但他固执地坚持,并坚信一定能找到生花的笔。

日积月累,他写秃了一支又一支……

那天,当他拿起第九百九十九支笔时,突然文思泉涌,一气呵成写下了一篇质量上乘的《策论》。

这位坚持又固执的少年,就是王安石。

他用手中的生花妙笔,写出了许多传世的经典文章,丰神兼备,自成一派,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

他的才华如汪洋恣肆,德行如壁立千仞,一生波澜起伏,两度拜相,两度罢相。

他是一名斗士,为了国家的未来甘冒矢石,主持争议极大的“熙宁变法”,使北宋国富民强。

他被称为“拗相公”,执拗地洁身自好,执拗地行走天下,执拗地打破常规。他以“执拗”为人生底色,用“执拗”劈开生命中的荆棘。

特立独行 自讨苦吃

以“执拗”出名的王安石,在各方面都显得与众不同。

在唐宋文人中,王安石是个特别的存在。其他文学家不说是玉树临风,也是有超凡脱俗的气质,但王安石的“超凡脱俗”有点另类。

文人大多讲究仪表,而王安石总是不修边幅,“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不仅不常洗脸,衣物也可以从崭新穿到破烂不下水。苏洵专门创作《辩奸论》来讥讽他,说他穿肮脏的仆从衣服“囚首丧面”,背离人之常情。

他的饮食习惯同样与众不同,从来只吃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菜,根本不管滋味如何。他款待宾客,从无盛宴,只有一份切成块的肉片和几个胡饼,其他全是蔬菜。不过,这样“俭朴的执拗”为他赢得了美名“士多称其贤”。

北宋官场纳妾成风,而王安石身为宰相,却不迩声色,拒绝纳妾,终身一妻,更无任何桃色事件,绝无绯闻,是北宋官员中十足的“另类”。

他做学问也于同时代的儒生不同,不拘泥于正统观念,不读死书,农林工商各类学问全涉猎,喜欢博采众长,主张将“经术”与“世务”相结合。

王安石不但特立独行,还喜欢自找苦吃。从17岁跟随父亲来到江陵起,王安石就开始不停“找苦”。大家都吟诗弄月,他却爱扎田间地头,向老农民学习种地施肥,亲身体验黎民百姓的辛苦。

21岁科场中举,其他人都汲汲奔走于留在京都,他却卷上铺盖去做最苦的地方官。从最小的职位起步,蓬头垢面地在农村调研,创下十天跑遍十四个乡的强大记录。跑完后风风火火干活,多少又穷又苦的地方,竟都叫他治得丰衣足食。

这样执着又吃苦的王安石自然很受大佬器重,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对王安石的才华十分欣赏,写诗称赞: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翰林”意指李白,“吏部”指韩愈,把王安石的才华与李韩并列。只凭“文宗”欧阳修的这句话,王安石就可轻易享誉北宋文坛。可王安石似乎并不领情,他认为大佬错估了他的志向,和诗一首表明志向:

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王安石以诗言志,坦率地表明自己要学孟子经世治国的志向,而不是要成为李诗韩文那样的文坛宗师。

春风得意 新桃换旧符

公元1042年,年仅21岁的王安石,荣登进士榜第四名。初入仕途,王安石的志向不是高官厚禄,而是“矫世变俗”。

当时的北宋,表面繁华,但实际上已经积贫积弱。朝廷中的大臣们大多只会纸上谈兵,没有一位实干者能振兴国邦。

王安石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没有争取留在中央,而是主动走向地方。历任扬州签判、鄞县知县、常州知府等官职。每个官职都以实干为主,体恤民情,兴利除弊,政绩卓然。

朝廷曾多次邀请王安石到京城做官,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人人趋之如鹜的京官,在他眼中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他只是为了做事去做官,而不是为了名利去做官。

1058年,王安石进京述职,向皇帝上奏了一封长达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总结了自己多年做地方官的经历和感悟,摆出了若干高高在上的京官们不可能察觉的令人担忧的社会现实,系统地提出了变法主张。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登飞来峰》

在基层十几年,王安石为的是发现时代的弊病。那一年,他在鄞县任满,回家乡临川时路过杭州,写下此篇。“浮云”历来都是狠角色,连李白也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但是王安石却不怕,他自认为自己已然洞悉一切,只待一场风,吹散笼罩已久的浮云。

只可惜,他的改革建议没有引起皇帝注意,万言书石沉大海。

王安石十几年如一日扎根基层,自讨苦吃,政绩卓著。名气一年赛一年看涨,官不大,却成了大宋朝野皆知的好干部。

朝廷不停的征召他,他不停的婉拒。他在地方实践自己变法的理念、蛰伏、磨砺和等待。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王安石在等待机会,等待可以让他实现心中宏图大志的一个平台。

公元1067年,宋神宗继位,46岁的王安石迎来了人生中的伯乐。

当时的大宋,中央财政困乏,边关群狼环伺,大宋缺的,是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剑。

像秦孝公遇到商鞅、汉景帝遇到晁错一样,宋神宗在想富国强兵、洗刷国耻的时候,遇到了一心变法改变大宋积贫积弱局面的王安石。

一个是有着雄才壮志的少年君王,另一个是具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贤臣,为着同一个目标,他们走到了一起。两人见面后,王安石对宋神宗提出的问题,均给出了满意的答案。

宋神宗坚信,王安石就是那个可以力挽狂澜的人。他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第二年又任命他为宰相,让他全面主持变法运动。

王安石信心满满,多年的能量一下爆发,立刻拿出了详细而全面的变法措施,在全国范围内推行青苗法、免役法、农田水利法、保甲法、方田均税法等一系列新法,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

每一条新法内容,都是王安石数十年思考的心血,直戳北宋的要害,以最简单方法解决最复杂问题。

多年的宏愿终于实现,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王安石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希望。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日》

一路荆棘,一路等待,王安石济世救民的初心终于等到了实现的“春风”,终于用“新桃”换下了千疮百孔的“旧符”。

风起云涌 孤木难支

“旧符”是被换下来了,然而王安石高兴地太早了。他忘记了,福兮祸所伏,这张“新桃”的镜像,恐怕是道“催命符”。

变法初期,确实成效显著,国库充盈,军事实力明显提高,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得以缓解。在与西夏的交战中,大宋更是取得了“熙宁之役”的胜利,收复了大约2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然而,由于变法完全颠覆了以往的政策,其内容涉及北宋各领域和阶层,分食了既得利益集团的蛋糕。又因一些措施操之过急或执行中“好经念歪”,变法运动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阻力。

满朝文武百官竟有半朝人反对。保守派火力全开,小时候砸缸、眼下只想敲裂“顽石”的司马光激烈反对:“新法无异于设法争民,其害甚于加赋”。在他的带领下,保守派大臣纷纷上书,控诉变法的种种过失。

面对着汹涌的舆论浪潮,“拗相公”王安石显出了“执拗”的本色,任满朝敌人林立,却是毫不犹豫的硬扛,喊出了“天变不足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畏”的誓言。

他以决绝的手段推动革新事业。为了踢开改革路上的绊脚石,他本着“不换思想就换人”的极端原则,一个月内就撤换了十四名御史。同时,不遗余力地把支持改革的老臣和满腔热血的门生们推向前台。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驾驭着改革航船艰难前行。

挥一挥衣袖,就让反对派们去天边的云彩。为了变法,王安石树敌无数。

然而,以一己之力单枪匹马与反对派作战,终究是孤木难支。新法推行五年后,也就是熙宁七年,天有大旱,有人绘制《流民图》呈现皇上。图上是皇宫里的人从未见过的人间惨状:有骨瘦如柴的老者、伤心哭泣的大汉、蓬头垢面的村姑、吞吃垃圾的儿童……人人形如恶鬼。

一时间,有图有真相,宋神宗被深深刺激到了,长吁短叹,坐立不安,通宵不眠。

两宫太后更是指责“安石乱天下”,皇帝有负社稷。

保守派大臣借机生事,将地震、瘟疫、灾害等说成是上天示警,指责王安石扰乱朝政,使得天怒人怨。

从上到下,排山倒海的舆论压力,终于使宋神宗动摇了。

来自朝堂顶端的怀疑,使本就处在舆论风暴中的王安石直接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知道,失去了皇帝的支持,自己的改革大业将功亏一篑。

终于,神宗迫于压力,王安石被罢相,又回到了江宁知府的位子上。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泊船瓜洲》

京口与瓜洲之间仅隔一水,却又显得那么远。钟山与他只隔着山,但又有“数重山”之远。春风又吹绿江南水岸,似乎还有希望,可是他又要因此远离家乡。短短的28个字,写尽了王安石对政治前途的期待,对自由生活的不舍,这是王安石鲜有的犹豫和徘徊。

他一直孤注一掷地变法图强,可如今,竟有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至此,好像昔日一心如铁的王安石也有些动摇了。

一年后,王安石复相。但时过境迁,政敌抱团诋毁,百姓误解抗拒,同道纷纷离去,君王犹豫疑虑,使得变法层层受阻。再加上儿子突然病逝,王安石感到心力交瘁,孤掌难鸣。两年不到,便再次辞去相位。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千秋岁》

政治失意,失子打击,王安石累了。在梦与酒之间,他开始向往一种“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的生活。

凌寒独自开

成,则是社稷之功;败,则以身作祭。

哲宗即位,司马光掌政,新法彻底被废除。王安石背上所有的罪名,一言不发,黯然离场。

夕阳西下,滚滚江潮,渔舟唱晚,时代已不属于他。

若说不沮丧、不忿懑、不在意,那是假话。前半生,他追求锐意革新,所有的抱负和才华,都只想有一番作为。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桂枝香》

这爱恨交织,功败身退的复杂情绪可见一斑。

离开了是是非非的朝堂,王安石在金陵城外的一个荒僻地段修盖了几间房屋,种植了一些树木,稍稍整理成“家”的样子。

住所被称为“半山园”,并不雄伟壮观,仅供遮风挡雨之用,没有垣墙,没有邻居。

取名“半山”,大概是他对于一生最精简的概括,成一半,毁一半,是谓半山。

政治生命已逝,仅剩肉体躯壳。但到底要活下去,精神不能垮,从小诸子百家无书不读的他保持了达观豁朗的人生态度。儒佛思想合融,游走山水,求田问舍,寻寺仿僧,闲坐闲眠,身归自然。悠然自得的生活再佐以诗文,心内郁结挥之余外。

朝堂上再无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拗相公”,山间常常出现一位骑驴看花的老者。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此生无悔

远离朝堂不是所有人都将他遗忘。

有一个人,与他亦敌亦友,在政治上背道而驰,官场上争锋相对,但在文学上,却又心心相惜。

这个人是大文豪苏轼。这一年,苏轼被贬黄州,路过金陵,去拜访已被罢相八年的王安石。

王安石很激动,七月流火,骑着毛驴亲迎。因政治纷争,一别十余年的二人都是满面风霜。

两个从前站在对立面的人,一个作为退职宰相,历经宦海风云闲居金陵;一个从九死一生的乌台诗案脱险,尝尽了一贬再贬的种种人生况味。

两人重聚,发现彼此都是直臣贤士,人间杰才,相逢一笑泯恩仇。

苏轼记得,乌台诗案连旧党都在观望时,是远离朝堂的王安石上书皇帝“岂有盛世而杀才士乎”。

王安石懂得,旧党上位对新法全盘否定时,觉得新法也有可取之处的苏轼冒着仕途再添坎坷的风险,又没有选择主流意见。

一个月后,苏轼临走之前,送给王安石一首诗: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能和苏轼释然相处,于王安石是宽慰的。

两年后,王安石去世,享年66岁。

闭眼告别人世,王安石的心里可否有悔意?如果不变法,他的人生会不会相对坦荡?不知道。

但若让他选择退避、平庸、随波逐流,于大事视若无睹,他定然不愿。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这是他的信仰,所有的抱负和才华,都只想有一番作为。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这是王安石了然无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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